我們立于此處
——致哀大秦殤
兼致秦兵馬俑憑吊者
這里有的是實實在在的寂寞空虛
在長長久久地 寂寞空虛著
有生命不甘死滅的 巨大回聲
在穿越古今 衰而不老的緘默之中
山呼海嘯 如雷轟鳴
千古往昔 驚艷于世 波濤般洶涌而來
是一首英勇無畏 原初創設的稀聲大音
迸發于干涸凝結的黃土掩藏
橫空出世……
序 噤聲之地
我們立在此處 古老而又年輕
我們威武雄壯 是兩千年前的虎狼之師
是大秦帝國摧不垮的青春象征
大閱兵 大示威 大布陣 大格局 定格在天地之間
是一支所向無敵 無法戰勝 空前絕后 逆襲時空的常勝軍旅
我們立在此處 真實而又虛無
我們戰勝時光 也戰勝自己 戰勝不可戰勝的命運殘酷無情
從誕生始 就跟寂寞、孤獨 和虛無 曠日持久頑強搏斗
面向世界 我們展現大秦的富國之根 強兵之夢
以精神的長生不老
萬眾一心 眾志成城 無往不勝
隨時為橫掃天下 銜命出征
我們立在此處 無上光榮而又奇恥大辱
我們是深埋地下的人形 挖掘出來的第二次出生
是復出地面 暴曬在陽光之下沒有血肉的尸骨
我們殉葬 以不可勝計的歲月 難以想象的痛苦
于中國最大的帝王陵墓
捏造以泥 燒烤以火
以雕塑真身的祭祀 獻身王命王權 而永世不朽
在此處 我們一個個大睜雙眼 卻是盲視世界的 瞎子
不見天日杲杲 人間煙火 萬里山河 錦世繁華 萬紫千紅
我們立在此處 萬分榮幸而又極其不幸
我們是奇跡中的奇跡 歷史中的歷史
為大秦投影 用心血吁求
天天渴盼解甲歸田 夜夜夢幻相擁妻子兒女
在此處 我們是一個個 聾子瞎擺設的耳朵
不聞舉世滔滔 風雨雷電 山呼海應 萬眾歌哭 百鳥爭鳴
我們立在此處 卑微如塵土 神圣如神祗
我們呼喚親人 呼喚世界 呼喚陽光 與 和煦的春風
沒心沒肺 不眠不食 無思無欲
一個個像生活無處不在 潛隱散布的疼痛與麻木
以永不言說的沉默 千古不朽的凝固
不會發言的發言 無法抗爭的抗爭
為命運 為哀榮 為盛衰
為一種不可解的痛定思痛 與不可逆轉 必然頹勢的鐵律
立成我 你 他
九九歸一 最終是我們的——
立體 直觀 三維 形象的史詩
立成 專權威勢的踐踏蹂躪
人類苦難的破敗圖景 以及
時光射穿的泯滅和愚弄
立成 斂聲屏氣
于無聲處的絕唱
泥土塑就的鐵證
1 莫名吸引
在詩歌崎嶇迢遠的路上
我步履蹣跚 一寸寸 搖曳 挪步
偷偷摸摸的我 并不是行吟詩人
我是個賊 鬼鬼祟祟 很想偷一樣 偷不到的東西
我不知道 那東西到底是什么
徒有虛名 對我來說 它或者就叫做 吸引
如同我是一個 一個徒有驅殼 灰塵覆面的 秦人
被滄桑壓迫 被衰老捆縛
像一只被饑餓攫掠和瓜分的 瘦狗
一根被狗啃過的 沒有肉的 骨頭
我臉上鐫刻著時光縱橫交錯的皺紋 跨越世紀風云的深刻
是一個是靈魂出竅 被埋沒的僵尸
死去活來 在大地上茫然徘徊
一個要死要活 滿世界飄蕩的的幽靈
一個孤魂野鬼 埋了沒死的人
一意孤行 不撞南墻不回頭
死磕硬碰 一根筋地 一條胡同要走到黑
想要探尋 我的同類 渾渾噩噩
一群 埋了沒死的 先祖
云水蒼茫 風雨晦暝
在望不到頭的歷史腹地
我窺探我遙遠 古老的 大秦
看山河不老 大地依然遼遠 蒼翠
歲月依然蒼茫深遠 無休無止 漫無止境
獨有青絲和白發
覆蓋我的過去 現在 未來 以及形容憔悴的面目
說不清楚究那是一種什么東西的 東西
將我挾持 捆綁 陷落
讓我在時光的襁褓中 脫胎換骨
任改朝換代 看日月輪回
一次次死去活來 活來死去
我的黃土皮膚 與生俱來 面不改色
畢其一生換不掉的 是我灰頭土臉 飽經滄桑的樣子
落寞寡歡的 秦人 萎靡不振的 秦人
秦的男人 女人 秦的孩提 老人
悲傷千萬種 不幸都雷同
從生到死 我用痛苦披肝瀝膽 喂養漫無邊際的黑夜
用黑暗擁抱寂靜 用溫暖眾星麗空
熱血澆灌 蒼天不長記性 猶如不長莊稼荒蕪的田野
一代一代 流血流淚的我 和我的前輩后人
披一張張似曾相識 紙糊塵覆的粗糙人皮
不約而同 走一條殊途同歸的老路
世界 在這里顯得破碎 灰舊 以兵俑的面目 驚艷于世
看這些 沒有記錄的過往 沒有墓碑的生命
無緣赦免 在這里而站立 他們哀傷 顫栗 驚悚
腳底生根 永年永世 長在了這黃土深坑
因為欠歷史一個巨大的交代
將永遠沒權力死去
他們蹣跚 蹀躞 偶然走一條若有若無 走不到盡頭的路
或者歌 或者哭 或者跟傻子一樣 強顏歡笑
面對鐵冷的歷史遺跡 過分渾厚的蒼茫大地
聽不到喘息 哪怕是一點點生動的回音
是他們 讓我敬畏這極端恐懼的寂靜 像死去一樣無聲
我無法借助這寂靜和沉默說話
因為它的真實 而感到無力和空虛
我懷疑我和整個世界
都被那種莫名的 東西
鐵桶般 死死囚禁
囚禁 誰說囚禁
網捕了我靈魂中那只夢之蝶的無形籠罩
——鐵桶般死死禁錮的 囚禁
不是一種傷筋動骨的疼痛
一種 被動接受的
吸引或者 誘惑
而無法抗拒
2 靈魂傷痛
我癲躓著 長天大野 蹀躞前行
捕捉太陽歪斜的倒影和依稀模糊的白晝之夢
我尋訪戰爭毀壞的家園 從上古到如今
鐵蹄踐踏過無數遍 多災多難的母親土地
千瘡百孔 黑白混雜 正邪膠著 生死搏殺 日復一日
我體驗無法咬合 骨肉脫落 愛恨錯位的感情
腳下是遺跡 遺骸 遺棄 遺散成秦磚漢瓦的支離破碎
以及烈火焚心之后 大秦嘩啦啦一朝傾覆
赫然顯在的場景 難以愈合的創痛
在破碎 破爛 不可俯拾殘破的夢里
我追攆想象中遠去的大秦帝國背影
不是震撼 而是噤聲 不是留戀 而是疼痛
留白的歷史余燼 寫滿了不解之謎
無解的懸疑 如歌如泣 讓人魂飛魄喪 膽戰心驚
帝王將相和平民百姓
如同一對被婚約與法度牢固綁定的夫妻
生于性別天生的迥異和性格稟賦的自然交鋒
死于過分親熱 過分黏糊的原始和自然的 恭敬與順附
沒有梁祝 沒有牛郎織女傳奇愛情
只有歷朝歷代 所謂真命天子
無一不在尋找和玩弄 維持太平世界的廉價平衡
遺憾的是 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
永遠是改變不了的我輩庶民 蕓蕓眾生
上流社會禮崩樂壞 世風日下哀鴻寰中
打不破的 是金錢萬能的神力魔道
顛不破的 永遠是權勢邏輯的強勁有力 繁榮昌盛
切腹剖心的表白 聲淚俱下的悔恨
赤裸情欲的肌膚之親 指天誓日的惡毒詛咒
莫可名狀 也無法名狀
雖在今日今時 又仿佛起于亙古荒洪
好似哲人囈語 又好像和每個人關聯緊密 沉潛肺腹
有如但丁不朽的挽歌《神曲》
在晨光熹微中 望穿雙眼
透視了人變野獸的魔幻奇景
看肉欲的豹 貪婪的狼 和狂妄的獅子
是怎樣把人 活生生 拋進弱肉強食的原始生態叢林
虢奪人間卑薄的尊嚴 可憐簡陋的和諧
粉碎粗糙稀少的平安 平凡傖俗的幸福
看吧 看看這些曾經的我們——
這些被叫做俑的秦人 平頭百姓
這些兵 和 被叫做戰馬的 高頭牲口
這些大秦帝國 最后的遺棄 沒有生命的生命
可憐巴巴 畏畏縮縮 依然深埋在深淵般的地下
茍活在大中國版圖下的 地獄旮旯
安享黑暗 永世無人問津 更其無人眷顧
血脈的羈絆 是他們和我們 宿命般無法逃脫的魔咒
看不見的地殼之下 安妥卑賤的生命和可咒詛的命運
時間靜止 世界消失 好像從來沒離開過
秦 兵 馬 俑
一切的浮華年代 都讓位似真似幻的奇異時空
人生趨同一致的兜轉起落 悲歡離合
在這里輪番上演 循環往復 永無消停
無法投入的思索 和無法忘卻的困惑
一樣迷霧重重 一樣堅不可破 冰冷堅硬
無法放下的無法放下 和無法拿起的無法拿起
都緣于冰山一角的千古沉淪 深不可測
理解別人 與 理解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一樣 晦澀難懂
認清自己 不可思議 更是一輩子完不成的艱難課程
看看拋灑在這里的鮮血 已經褪色 失去鮮紅
深埋地下的生命 埋沒的黑幕 麻木的凝固
已然成為千古罪證 一動不動
深植在人類愿望之中的 人道主義 理想社會 美麗圖景
早失去五彩迷目的魅惑 與自然力強大的感召
在不可把握的命運與夢想之中 至今未能復蘇和喚醒
我們 一任 萬物飛度 心歸平靜
假裝超然曠達 已識乾坤之邈遠 猶憐草木之蔥蘢
大千世界 無以數計 眾多的物質與名詞
一起浸透我們深徹的愛意和刻骨的疼痛
不知道 人與人面面相覷
卻又相距遙遠 如隔崇山峻嶺
看不見 真相若揭 我們卻大睜夢游虛幻的眼睛
朦朧恍惚 若墮五里霧中
感覺到的比看見的 更為真切沉重
敢問陽光 為何不照亮我們的迷津
讓我們領會并像穆旦那樣的殷殷呼吁——
“為了看見陽光 我來到這世上 ”
相反是 烈火與黑暗撼動眾多幻影
漫無窗戶的黑暗 更無門 可以進進出出
這是一個從未來過的房間嗎
是一個不能順暢呼吸的房間嗎
但見黑暗聚集 窒息生命
讓我們像一只只蝙蝠 附著在恐怖的物體上
讓愚鈍 腐爛 鬼魂附體 攫取你 我 他
把我們的成長 死一樣禁錮在死亡的子宮
在無數個生命變形的可能之中
悲悲切切 很難 很難 變成本色 本質 本來的樣子
窒息我們的 居然是那些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語言
如幽靈籠罩 使我們游離或成為欲望的殘兵敗將
一群任人宰割的
俘虜
紛擾喧囂 戰亂兵燹 虛無荒寂 饑寒冰冷
都成為我們 不可抗拒的吸引與排斥
沒有殘忍或溫柔 只有漠視 忽略 以及忘卻與埋沒
黑乎乎的夜 用黑色對抗一切光亮白晝
夜的黑色笑容 獰厲兇險 甚而還有點柔曼 甜蜜 溫和 細膩
供你沒有感知的感知去感知
而俑的身體僵硬 如同寒冷中的球莖
已經無法感受 沒有陽光 沒有溫度的日子
日子深埋在黃土之下 生存困境有始而無終
精神已舉手投降 不計其數的無意識集體自殺
已經絕頂絕望 難以自贖自救
我們只擁有冰冷的麻木 和鮮活 而熱烈地活著 死去
寄希望負載一個驚天秘密
無聲之國的最強音 被天長日久 埋葬地下
悲劇終場的王朝 帶著光榮的血污和恥辱的義務
最可怕和最致命的 是我們的無能與集體噤聲
還有 在我們最受愚弄 最受剝削的同儕同輩中間
相互理解方面的 軟弱無能
我們緘默 是因為喉管 被我們全部出賣給了吞噬
既無法思考 更無以訴求
我們被囚 是緣于筆挺的站姿 只屬于泥土
而缺少一副 頂天立地的脊梁 鋼筋鐵骨
我們冰冷 是由于靈魂悄然出走 與無恥私奔
既沒有血 也沒有淚 更沒有精彩故事
流傳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