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尋寶,人們馬上會想到那句“亂世藏金,盛世藏寶”,古往今來使得許多人為此折斷腰。這不,雖說這幾天倒春寒,但難敵錢吉夫先生的春暖花開。據說,他剛與中國一家著名美院牽手,欲在西湖邊打造一個盛況空前的文創園。
或許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天,吉夫嘴里哼著小曲,找我為他的投資搭脈。我說杭州文化源源流長,從跨湖橋文化、良渚文化、吳越文化、南宋文化,到明清文化,無論是良渚古城的文明曙光、欲把西湖比西子的愛情絕唱、京杭運河的千古流淌,還是‘梁祝’‘白蛇傳’的浪漫故事,都期盼有一個能與杭州相匹配的文化載體。
“這——”吉夫一陣激動,他壓根沒有想到這個項目,經我這么一點拔,立刻“髙大上”起來,既得“高原”又見“高峰”。他馬上掏心掏肺對我說:“如今干事,一定要學會拉高標桿。在杭州我早就盤算,建一個文創公社,或搞一個特色小鎮,再把一個個全球頂級的大師引來西子湖畔。”不待吉夫話說完,我鼓勵道,“這是一個宏大的夢,那就趕緊全球尋寶吧!”
全球尋寶?吉夫重復著我的話,又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正準備解釋,吉夫拍著腦門,大嗓子沖著我說:“好主意!把過去我們招商引資的慣性思維,改為‘招商選資’,或是‘招商選師’!”我拍案稱道,向他豎起大拇指點贊。好不得意的錢吉夫,有點順水推舟的味道,“我們招商選師第一站,確定是景德鎮,可否同行?”我知道他在挖坑,逼我往下跳。可我那會這么傻,馬上把他的話擋回去,“這幾天,我在緊鑼密鼓寫龍泉青瓷一書,又將殺青,肯定沒有時間去。”人們都說生意人腦子好使,只見吉夫眉頭一皺,“如果龍泉青瓷寫到這個節骨眼上,再遇見景德鎮陶瓷,就像職場碰到‘小三’,那樣的故事多有嚼頭?”呵呵,真沒想到吉夫這么會說,讓我僵在那里半天答不上話,最后我只能自認不是他的對手。于是,將計就計地說:“景德鎮作為第一站,那我就不客氣為‘尋寶’打個前站吧。”我的話音還末落,就已引來吉夫的一陣笑聲……
為了減少路途耗時,我們坐高鐵先到婺源,景德鎮的李永峰老總再派人接站。一上車,司機小黃就嘟嚷著:“婺源菜花有否看過?”我們異口同聲說沒有,小黃馬上告訴我們一個秘密,由于今年氣溫偏高,菜花比往年提前開花了!這時吉夫倒排了一下時間,“李總約請了當地一位陶瓷大師,晚上六點為我們接風,到景德鎮我們有兩個小時的機動。何不順道看一下婺源菜花?”
這正是“來得早𣎴如來得巧”,吉夫一音定鼓。小黃駕著車飛似上了路,七拐八彎把我們拉到一個叫篁嶺山腳下。沒有想到這里已是人山人海,一波通過索道上山,隊伍排得太長,估計沒有二三個小時別想上山;一波搭乘巴士上山,隊伍相對短些。聽說要排隊,我馬上打起退堂鼓。錢吉夫貼著我耳邊嘀咕說:“假如我們上山能掏到‘寶’呢?”望著這位做夢都在尋寶的人,我暗自好笑,只能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上山。當我們九曲十八彎爬到山巔時,我驀然被眼前油菜花海震驚了——
那一往無垠的梯田金色油菜花,有桃紅有柳綠,有滿天梨花雨,有“小橋、流水、人家”。平常我見到的油菜花,多數在一塊平地上,景觀平鋪直敘、一覽無余。而婺源這里山地多為黃山余脈,山地高低起伏、層巒疊嶂,其油菜花依托丘陵地形,在梯田上種植,從山頂鋪散到山谷,如一個金色瀑布,疑似花河落九天。同時,古意盎然、粉墻黛瓦的徽式古民居,掩映在油菜花海中,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山水田園,那“戰地黃花紛外香”的世外景象,永遠鉻印我心上。
下山時一陣大雨襲來,弄得我們措手不及。由于上山人多車少,我們只能任憑風吹雨打,就像那赤身裸體的瓷坯,聽命匠人拿揑。而錢吉夫帶著他的嬌妻,仿佛一個瓷商手里緊緊攥著他那青花珍寶,說是孕婦可以直接走綠色通道。待到山腳停車場匯合,我們幾個早已成落湯雞,這時錢吉夫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看來到景德鎮‘尋寶’,要做好‘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準備。”我沒有他那么悲催,反倒樂哈哈說道,“出行下雨遇貴人。在這大山深處能見到這么美的花兒,仿佛找到了山的精靈,瓷的青花。”大家對我的發現更是驚嘆不已,莫非這里山土都是陶瓷上等原料,而那遍地黃花一定是瓷器生命靈魂?這時我們仿似一個個如獲至寶的收藏家,深感今天不上山,遺憾一輩子。
正式上路,景德鎮的李永峰不停與司機小黃銜接著,詢問我們到了什么地方?由于雨天路滑,加之小黃駕駛技術真的一般,六點我們的車在婺源,七點我們的車才到景德鎮境內,八點我們的車還在路上。這下,那邊的李永峰坐不住了,“從不愿出門赴約的八十多歲黃大師,已這邊等了兩個多小時了?”坐在副駕駛的我,忙接過手機對李總忠告說:“別讓大師坐冷板凳,你們先吃吧!”
一見面,大家沒有得及自我介紹,就“清一色”端起江西四特白酒,先向黃秀乾大師致歉,又向李永峰歉意。我說:“今天‘四特’已經難表歉意,還得再加‘一特’婺源菜花,向大師們致敬。”黃秀乾笑道:“莫非催我到工作室,欲為你們制作青花瓷?”大師一句幽默,一掃我們尷尬的擔憂。考慮時間,在歺桌上我們沒有過多談論景德鎮瓷,原計劃晚上還要走訪幾位大師,現在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我嚷著:“太遺憾了!”李永峰安慰我說:“尋寶鑒寶,更多是觀人識物,你才會有火眼金睛,發現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晚上我們的酒店,安排在一個叫陶溪川•CHINA坊中,我強烈要求李永峰帶我們先睹為快。原來這里早先是一家瓷廠,那青灰色的窯磚墻,那高大的煙囪等瓷元素仍保留著。在廠房墻體上,甚至原有的文字和時間的痕跡依舊。玻璃窗和黑色的鋁百葉與窯磚結合成一體,建設者在設計中強調裸露的梁柱結構,保留著老瓷廠建筑的原汁原味,設計成了一個具有開放空間的美術館。站在遠處一看,很像大山深處的菜花地,那煙囪更像領頭高挑的菜花王,在這種氛圍中,別說陶瓷創意,即便同來的幾位同事,早已擋不住購買欲,尋得一堆景德鎮寶瓷。
李永峰問我:“為什么不尋寶?”我一本正經回答他:“可能我這段時間看多了龍泉青瓷,對景德鎮瓷一下還沒有對上眼緣。”呵呵,李永峰沒有多說,只是淡淡一笑:“那就適應吧,明天到我家看看。”我𣎴知道李總說這話時,是開心還是生氣?反正那一晚,我沒有睡好。第二天大早李永峰匆忙來到賓館,領著我們走進景德鎮郊區的一個大師村。當他打開他家那扇紅木大門時,我這才知什么叫“老鼠掉進米缸里”,分明是鉆進了阿里巴巴寶庫。在二樓的迎面,有一幅青綠山水瓷板畫,構圖特別新奇,筆墨特別酣暢,華潤特別深厚,細看落款是李兆麟。我似發現新大陸喊了一聲:“李大師畫了許多油菜花呢!”李總忙告訴我說:“這是家父的作品!”列入景德鎮百年藝人錄中的李兆麟,是新中國第一代陶瓷大師。李總說他自幼跟著家父學藝,也是現代將景德鎮瓷拿到境外交易的第一人。為了調控瓷器市場流量,李總在家父六十三歲時,一把火將家父所有畫筆毀掉。聽到這里,我既為之婉惜又為之唏噓,但轉念一想山里人種油菜花,為什么要講究控制總量講究品種?這一想我豁然開朗了。
為保護個人隱私,我這里真的不能隨意透露李永峰的藏品。但我可以負責地說,這幢四層樓內遍地是寶。這時李永峰用手指著滿屋寶貝對我說:“兄弟,喜歡什么?你自己挑吧!”同志哥呀,你說我敢拿嘛?走到地下室,我見到一條水系,疑惑地問:“收藏,本是怕水的?”這時,李總貼到我耳邊悄悄一句:“這是為了防止竊賊打地道,準備的洪水灌頂。”哦,我先是一驚,過去在書上聽說過,今天眼見為實。這時我一語雙關感嘆道:“看來到景德鎮尋寶,無論是誰都不易!”
哈哈,難怪景德鎮享譽世界的千年瓷都。在這里,各種嘆為觀止的瓷之技藝,在滔滔滾滾的歷史洪流下,綿延傳承。也許我們無從細考每一個曾經在這里付出過辛勤與智慧的工匠們的歷史。但通過一些人,通過他們對瓷文化不懈的努力與追求,我們可以觸摸到景德鎮的精魂所在。接下來我們來到黃秀乾的工作室——
這時年逾八十的黃秀乾,精神矍鑠站在門口迎接我們,或許景德鎮千年窯火,鑄造了他藝術的人生。使得他從不入流,也使得這個“草根”大師,只是醉心于自己藝術世界中。走進黃秀乾先生個人展室,油畫、國畫、瓷板畫、浮雕釉下工筆彩繪等琳瑯滿目,藝術構思精巧、書畫功力精深、陶瓷工藝精湛,室內彌漫著翰墨香味,充盈著藝術氛圍。一九五八年,黃秀乾考入景德鎮陶瓷學院,并成為美術系的佼佼者和書畫泰斗胡獻雅、寧磷先生的得意門生。之后,作為該院首屆畢業生,他在南昌市工藝學校從事專業美術教育的同時,潛心于油畫和國畫的創作,并多次參與繪制大型領袖肖像畫。然而,由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運動頻發、社會環境特殊,黃秀乾沒有機會從事自己喜愛的畫畫,被迫長期離開藝術領域。對畫藝充滿繾綣情懷的黃秀乾,堅如磐石的追夢之志從未泯滅。
改革開放帶來了藝術春天, 黃秀乾的命運也因此擺脫“冬眠”,藝術的春天也來了。他有多年西畫的基礎和深厚的國學造詣,將之相輔相成地運用于陶瓷藝術創作,無形中打造了他的強項。在點與線、光與影、明與暗、虛與實、器與型的綜合把玩中,他游刃有余地巧妙構筑了一幅幅中西合璧、超凡脫俗的陶瓷藝術佳作,令人耳目—新。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祖國,他耗時十個月創作出瓷質禮器《回歸寶鼎》,成為是年六月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景德鎮當代藝術陶瓷精品大展”的標志性作品。此后,他又用兩年的心血和汗水創作出建國五十周年的《五獅慶太平》大瓷缸和紀念澳門回歸瓷質禮器《九龍蓮花尊》。與此同時,經過不懈的探素與反復的磨礪,他創作的瓷板畫《江天極目》,被景德鎮市政府舉辦的景德鎮陶瓷精品博覽會征為會標作品;風格獨特、工藝精湛的《雙巡圖》,榮獲江西省第三屆工藝美術大獎賽一等獎;《福祿壽喜大吉圖》《搏》以及表現獅虎猴題材的瓷版畫,均以其形象生動、意境雋永獲得高度評價,并被譽為“在陶瓷藝術領域開創了浮雕釉下多彩工筆繪畫的先河”。
樂此不疲地創作,鍥而不舍地追求,讓黃秀乾實現了藝術人生的華麗轉身,擁有了靚麗的人生風景線。然而,他從不滿足已然取得的成就,他在《花甲詠事詩》中寫道:“夕陽黃昏色更稠,濃填艷染繪金秋,學自虛心忌自滿,藝不驚人誓不休。”就在我們準備走出黃秀乾工作室時,黃大師不知想起什么,叫我們留步。我正想問他為什么?他一本正經地說:“最后還有一件東西,請大家指教!”大師如此謙遜的話,立刻讓我們肅然起敬起來。在一樓大廳里,我們見到一個以龍為主題的大型陶瓷藝術立器,上層是紅色天球,球面有黃青紫藍綠翠六色龍騰,球頂有一條純金加彩的盤龍;中層是淺色樽體,有白云碧波,壽山福海,飄逸的云層烘托著紅色天球;下層是底座,有龍形紋飾和銘文是:金龍護國天球樽。看到這里,我心里直犯嘀咕,把一朵油菜花仙子放大了,估計就是這天球樽的樣子。
這時黃秀乾寓意深長地告訴我們,中國是龍的故鄉,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龍之根”是中華民族智慧的基石,“龍之魂”是自然生命的情懷,“龍之韻”是磅礴威嚴的氣勢,“龍之夢”是創新創業的遐想,“龍之興”是中華雄風的輝煌。龍作為中國的圖騰,已經成為當下激發愛國熱情,鼓勵人們奮發向上的巨大力量。而這件作品,黃大師綜合運用淺浮雕、深浮雕、鏤空雕、飄逸雕、色泥、彩色釉、金飾等多種工藝,采用黃秀乾獨創特殊的高溫燒煉工藝成瓷。整個作品構思奇巧,工藝精湛,氣勢磅礴,渾然天成,是當代陶瓷藝術的巔峰杰作。據說這件作品,從構思到燒成,歷時三年,總重量達六百公斤,可見工藝難度之大、陶瓷成功率之低。真想不到大師對景德鎮瓷傳統的堅守與創新,在作品中達到了完美用其獨特的風格,在當地樹立了無可取代的江湖地位,想別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當然,我們無從預測,黃秀乾這個名字會在歷史上留下怎樣的印記,即便今天景德鎮門前車馬喧鬧早已替代了昔日的窯火裊裊。但是從大師身上我們卻明確的感覺到,景德鎮魂氣未斷,因為總有這樣一些人,本著最樸素的愿望,通過瓷器仰望古人,又通過瓷器為后人書寫新的高峰,他們身在歷史之中,魂在歷史之外。雖說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景德鎮,從前我以為景德鎮瓷除了生產一些碗、盤子和茶具等日用品,余下生產一些花瓶。后來,我們又在一個古窯前,聽到用瓷器彈奏的一首首曲子,這些更堅定了我們對景德鎮陶瓷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魅力無窮。
是呵,文化有如空氣雨露,潤物無聲,才使得這里菜花紛外嬌饒。而一代代的藝術家,為景德鎮編織出的一個個璀璨耀眼的花環,催生出在無盡的陶瓷寶藏,待我們去發現,或者待我們去破譯。也許我對瓷器不在行,不過我看得出趨勢,照著錢吉夫的思路走下去,那些超凡脫俗卻又平易近人,雅俗共賞卻又高深莫測,制作艱難卻又駕輕就熟;那些既能展現個人的藝術風采,又能集工藝美術之大成,必將會藝術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我堅信在大師筆下的每棵草、每片葉,都會流淌著飽滿文化的汁液,而這時的杭州必將是一個藝術圣地與天堂。
作者簡介:
張國云,工商博士,哲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已出版《走進西藏》《穿透靈魂》《叩天問路》《云邊書話》《水流云在》《一條大河里的中國》《致青藏1——我的藏區生活》《致青藏2——生命在無人區》《致青藏3——一家人的朝圣》等作品。
獲得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獎、詩刊獎,三次浙江文學獎,有作品列入大學語文課本。獲中國時代藝術文學貢獻獎,被譽為全球高海拔4500米以上“生命禁區”——寫書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