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睡了,蕎麥醒著 《拂曉報》9月25日
蕎麥開花,很耐看,是深秋一種不錯的景觀。
單株去看,有一點點婉媚的意思:光虛、日薄、花株靜;秀妍得似乎不屬于莊稼族群。它的花色白,莖稈幽紅,葉子沉綠;它枝節四逸,婆娑有姿。它是古時小戶人家的女子,步履秋露,袖拂清風。繡樓里,是寧馨的碧玉,入畫來,是家常的美人。
它是那么安靜。
然而,蕎麥聯合起來一起開花,不得了!那種紛擾,那種張揚,那種鋪排!一開一山坳,一開一山坳。滿山坳粉粉白白,動不動就勢如汪洋,秋后零落的山野被涂抹成一川雪。
說白,其實透著一點粉嫩,雪上染了層淡淡胭脂紅;香么?香的。大野蕭殺,秋莊稼,早已回家;曠野里,這花香,就被稀釋了,若即若離的,聞著聞著好像沒有了,聞著聞著好像又有了。那種感覺像京劇中的程派唱腔,唱到妙處時,時斷時續、若有若無,別有一番幽咽迷離。
秋后蜜蜂本來變懶了,卻又被蕎麥花香誘來;嚶嚶嗡嗡,忙最后一茬活兒。
可是呢,蕎麥結籽,是那么丑陋。歌謠說“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那等于說,蕎麥籽,就是三角的。三片黑瓦棚起的破廟,破廟拆開,沒有珠圓玉潤的美人,是灰撲撲的老道。皮也粗陋,瓤也丑陋。
老道士化身百千億,磨面如麥,可面可糕,可羹可粉;秸稈燒灰,治瘡癤,熬干取堿,蝕惡肉,去靨痣;蕎麥秸鋪床,止臭蟲;就連蕎麥皮,呵呵,這個我們知道的——裝枕頭。軟硬適度,清腦明目,最好了。
蕎麥,簡直一顆佛心,是為解救人間疾苦來的。
蕎麥并非常備糧食,它位于五谷之外,是替補隊員的角色。荒旱年頭,顆粒無收;或者,大秋將臨未臨,還有那么一點余閑地塊和精力,補種點啥呢?坡地上撒幾塊兒蕎麥好了。
立秋撒種,寒露收割,省心省力省時間。
種子入土,三日發芽,二十五日開花,又二十五日結籽。半長苗,半開花,半結籽,半收獲。蕎麥的骨子里,是感恩的,你為它付出一成,它便回報你一成;你地耕三遍,它便結籽三重。蕎麥又是急性子,兩重籽黑,就要收割;否則,蕎麥籽會等不及地落地發芽,重新開始另一世。蕎麥的一生,簡直是以分秒來成長自己,一步攆著一步,一步快似一步,步步鼓點急促,不落空。蕎麥花開,當是生命里的錦繡,一把把小花傘砰砰打開。彼此間,俯仰芰斜,盈盈相向。山嶺上浮起一蓬蓬雪煙,山路田埂,被悉數淹沒。
農人,擔著最后的收獲從花海里走過: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子\發了一顆芽
紅桿子綠葉\開的是白花
結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叫做蕎麥花。
是中秋之后了,月亮的下弦,一圈圈往下削減。蔓草披離的山坡上,一橫棗樹枝顫巍巍挑起老月亮。三尖的蕎麥葉子,抱一滴秋露水,漾啊漾的,怎么也掉不下來。蕎麥花里山崗起伏,秋風從山上向山下鋪展。
村莊睡了,像鷓鴣鳥安臥在月明如雪的蕎麥花中央。
只有蕎麥,還在涼風中無聲地奔跑,向上的路,蜿蜿蜒蜒。它走得真是如同苦役。“慢下來,等等靈魂”?它可不信這個邪,慢下來,是銳氣消磨,是靈魂怠惰,是生命力的缺失。
這個匆遽行走在深秋的素衣女子,且行且籌謀。每一步,都有根有據,每一步,都不踩空。有限的生命,要活得有花有葉有籽有果,不計劃不抓緊,靠施舍么?嗤。
山河睡了,風景醒著;秋天睡了,蕎麥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