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緬懷屠岸先生：人間有浮屠，天地一詩豪

　　 丁酉之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不知想要覆蓋什么，想要泣訴什么，想要掩藏什么，想要暗示什么？攝氏零下凍人的寒冷，讓我深深感知了令中國詩壇顫栗傷悲的情緒——昨天余光中，今日屠岸，兩顆詩壇巨星倏然間相隨隕落，讓人難以接受，叫人扼腕痛惜……十六日下午五時多，從朋友微信里知道了屠岸先生去世的消息，就感到頭暈胸悶、一陣緊似一陣的心絞痛，叫我不得不含上幾顆速效救心丸，以緩解心中的難受與壓抑，我為詩壇菩薩屠岸先生的辭世而深感痛心和惋惜！我和屠岸先生相識相知三十多年，可謂是忘年之交。因了繆斯之約詩歌之緣，我曾懷著晚輩仰望長輩的真誠，不止一次登門拜訪過他老人家，也曾多次和他一起參加中國詩壇的一些重要活動。這多年來他對我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是頗值紀念和珍重的！老先生的諄諄教導、親切呵護，每每回憶起來，都感到特別幸福、格外溫馨。屠岸先生是當代詩人，是翻譯家，是出版家，是文化使者，是我打心眼里敬重的長輩和老師。他的為人為文、他的卓越風華和豐碩的創作成就，特別是他對中國當代詩壇的重要貢獻和執著追求的精神境界，他的偉岸的人格魅力和儒雅的大家風范，在當代文壇有口皆碑，讓多少崇敬他的人們銘心刻骨，永難忘懷。他的辭世，是詩壇文苑的重大損失和無比遺憾……

　　 我把屠岸先生比作是當代文壇一名智者、一尊活佛、一位傳遞文化圣火的普羅米修斯。他最突出的人生價值和貢獻歸納有五：

　　 第一，翻譯出版，西學中用。屠岸先生傾其一生，專心致志、精心精彩大量翻譯傳播外國文學。特別是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翻譯、對英國詩人約翰·濟慈和美國詩人惠特曼等世界名人名著的推崇傳播，成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文學翻譯出版的有功之臣和稀世風景。作為泰斗級的翻譯家，他17歲開始譯英文詩，1950年已經在國內出版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他翻譯的《迷人的春光——英國抒情詩選》(與卞之琳等合譯)、《我聽見亞美利加在歌唱——美國詩選》(與楊德豫等合譯)、《英美著名兒童詩一百首》、《濟慈詩選》、《英美兒童詩精品選三種》等都在讀者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屠岸先生的翻譯風格借鑒了英語詩歌的傳統，對自由精神的呼喚、不畏強暴的精神氣質，在他的翻譯作品中顯而易見，表現得淋漓盡致，十分突出，正如先生所說：“我們從事翻譯，不是為了謀生、解決生計，而是對繆斯的崇拜、對詩歌的奉獻，是生命中的一種事業。”他最心怡英國詩人的作品，經他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和《濟慈詩選》已經成為行內稱道的名著名譯，后者曾獲得魯迅文學獎翻譯獎。他編選和翻譯的《英國歷代詩歌選》上下冊，則是研習英國文學的必備之書，他也因此被稱為英詩翻譯的集大成者。他的譯著影響了千千萬萬讀書人和詩歌愛好者，他的辛勤勞作和嘔心付出，可謂勞苦功高，功德無量。

　　 第二，以詩為命，躬耕勵行。作為詩歌踐行者，屠岸的創作追求和向往，為現代詩歌的發展作出了天際線和風向標式的嘗試。他將一生都獻給了詩，他曾經說過：“我是詩的戀者，無論是古典、浪漫、象征、意象；無論是中國的、外國的，只要是詩的殿堂，我就是向那里進香的朝圣者。”他是詩歌的朝圣者，亦是詩歌的耕耘者探索者開拓者。屠岸的十四行詩，是他靈魂的故鄉，是從心靈到語言的藝術結晶，也是詩歌形式和風格獨特的新詩典范。先生一生創作了大量現代自由體詩歌，從1938年開始寫詩，他就把個人命運與祖國命運自覺聯系起來，把自我感受與哲學意蘊緊密結合起來，把中華民族文化深厚積淀與西方詩歌現代手法有機融合起來，注重詩歌思想、邏輯、語境、韻律、節奏等的推敲和錘煉，在詩壇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屠岸先生的代表作《屠岸十四行詩》、《屠岸短詩選》、《深秋有如初春》、《萱蔭閣詩抄》、《幻想交響曲》、《晚歌如水》等等，集中反映了詩人對真善美相統一的藝術境界和審美追求。他說過：“女兒問我來世希望做什么，我說，還是做詩人。我不會當小說家，愛畫畫，但也不一定當得成畫家；如果是當動物，最好變成一只小鳥。”我想，屠岸先生所寄寓的小鳥，肯定是詩歌幻化的小鳥，這只小鳥將永遠向著自由、幸福和快樂飛翔！

　　 第三，博學多才，工詩擅畫。他自稱是一只“三腳貓”，其意既能作詩，亦能翻譯，還能寫文學評論。其實他還有第四只腳，從事繪畫創作。中國現代文學館曾舉辦過一次六人畫展，專門介紹幾位能寫會畫的作家作品，屠岸便是參展者之一，多才多藝是他的真實寫照。他還用多種語言教學朗誦詩歌，包括用古典風雅吟誦與家鄉常州方言小調吟誦唱和，那種對語言表達能力的駕馭游刃有余，絕無僅有，一翁獨尊。他十分喜歡誦讀，曾和朋友打趣，“每天我不用服安眠藥，我服的是‘詩藥’”。他常在家中舉辦家庭詩會，以吟誦詩歌為樂，讓全家三代人上陣。記得上世紀中國首屆詩歌節上，先生用常州小調朗誦名作，其聲情并茂，語調悠雅，讓與會者聽得傾心會神，出神入化……

　　 第四，世事洞明，飽經滄桑。屠岸先生九十四歲的耄耋人生，實在是太豐富多彩了。他經歷了新舊時代中國各種風云幻化，坎坷與磨難，悲傷與痛苦，成功與喜悅，使他成為了歷史見證者，當然也成了一個時代撰寫者。他那本《生正逢時》的自述體回憶錄，不就是研究屠岸先生的重要文獻嗎？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知曉他對文壇學界的態度和影響，可以領略他的人格與品性，可以認識他的執著與堅定，可以感知他的追求與夢想……他把人生中的災禍和風暴都看淡如風如云如水，那種豁達開朗、那種坦然面對、那種仙風道骨，成為當代文壇一道靚麗的風景！我們從他的詩歌和文章中不難看出，屠岸先生是火和鋼的化身，是“海納百川”、“壁立千仞”的象征。他的作品有著深刻的思想和內涵，也有柔美的表現方式，語言的氣質和外在的柔和融合在一起，不是鋒芒畢露，卻有溫熱的力量。屠岸先生是儒雅溫和的謙謙君子，但他絕不是唯唯諾諾隨風飄搖的老好人，而是“智欲圓而行欲方”的正人君子。他的氣度和風骨，給予我們彌足珍貴、卓爾不群的深刻啟示。正如先生所吾：“世界上常有失敗和勝利的交替，幻象卻永遠保持著不敗的魅力！”

　　 第五，慈悲為懷、獎掖后學。屠岸先生傾注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培養新人，為中國詩壇積蓄勃勃生機和中堅力量，真可謂是殫精竭慮，無私奉獻，一生勤勉，功德無量。多少詩人受惠于先生，多少后學得益于先生，他以長者和智者的風范影響和鼓舞了眾多的詩歌探尋者。太行詩群的成長壯大，就與先生直接的指導和鼓勵密切相關。我曾邀先生數次赴晉到上黨參加《春天送你一首詩》、《擁抱太行》等大型詩歌活動和輔導講座，先生雖年事已高，但從不居高自傲，總是以長者的慈祥、包容、厚愛來對待我們。他同牛漢、雷抒雁、張同吾、高洪波、葉延濱、吉狄馬加等眾多詩家一樣，對山西詩壇傾注了無微不至的情感和厚愛。2004年我榮獲首屆艾青詩歌大獎，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頒獎典禮上，受到了先生格外親切的勉勵和囑托，并專門招呼與我合影留念。2007年秋，我陪屠岸先生暢游太行大峽谷，先生心曠神怡，詩思如涌，即興放懷吟詠七絕一首：“漳河碧浪射岧峣／慰我平生第一漂／水笑山呼群鳥唱／低昂天地一詩豪！”之后，先生揮毫潑墨，將此詩書寫贈我存念，還有他的數幅墨寶和信札，我至今歷歷在目，永生難忘，靜坐沉思，先生的音容笑貌若隱若現，止不住的淚水再次浸潤了我的眼眶……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說過：“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當我確定屠岸先生真是駕鶴西去，我也清楚再不可能與老人交流傾訴了，原曾說近期赴京看望先生，卻成為永遠無法兌現的遺憾！一代文壇大家帶著與生俱來的慈祥可敬、坦然正定、儒雅卓然、瀟灑從容地告別了這個被霧霾籠罩的京都，永遠永遠離開了我們，但他的言談舉止、他的溫文爾雅、他的豁達大度、他的快樂仁慈，他的博大精深，永遠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我作為他的學生和詩友，打心眼里認定：屠岸先生是一個純粹的文化人，一個品位非常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詩歌和文學的人，一個值得讓人永遠敬仰、難以忘懷的人！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因在呂梁大山里扶貧攻堅，輾轉鄉村，訪貧問苦，重任在肩，身不由己，不能親赴京城為先生送最后一程，就請先生原諒我以一首小詩最后作別吧——

　　《痛悼屠岸老師》

　　丁酉大雪為誰咽

　　漫卷慈悲撼地天

　　捧淚緬懷肝膽痛

　　舉杯祭酒夢魂煎

　　詩文似水波光燦

　　著譯如山棟樹軒

　　偉岸浮屠宜仰慕

　　菩提幻化憶綿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