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鄉間阡陌花
——田斌先生田園詩歌賞析
任啟發
生長在江南詩山的田斌先生,蒙受中國經典田園詩歌的滋養,以情化理,以理度情,在宣城詩情濃郁的氛圍中浸潤,以其形象立體鮮活,鄉土氣息濃厚,親情鄉情感情至深至烈,真情袒露兼具余味,遣詞造句樸實無華的鮮明個性在當今詩壇獨步一方。他諸多寫田園生活的詩作,無一不呈現他淳樸溫厚的性格,細膩入微的情感。
倘以“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的勇氣閱讀他的詩作,最為明顯的印象是父親對于他的影響,非同一般,因為“他是我心中/活著的神”。這樣的直抒胸襟,大膽表述,是我讀過的最為樸實最為真摯的內心獨白,與鄉間尚存的敬天地,祭祀祖先,追憶父母恩情的傳統風俗一脈相承。我們可以從《祭父親》《我坐在了首席上》等一些列追憶詩作中,讀到田斌對父親的教誨是何等的一往情深。
他以中國最古老最隆重的磕頭禮,禮拜養育之恩,表達那種刻骨銘心的懺悔與祈愿:“每次去父親墳前祭奠/我都要放鞭炮,燒紙錢/磕頭//我在他墳前放鞭炮/是想把他喚醒/大聲說出——/我想他//我在他墳前燒紙錢/是想告訴他/我謹記——/不干凈的錢/燙手”(《祭父親》)尤其是結局中紙錢與不干凈的錢,尤其是燙手,多么巧妙的聯想。
五湖四海散開的人被“年收緊了手中的線/把漂泊在外的游子/放風箏似的,一一拉回家”。這是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情感大遷徙,也是故土難舍的根的向往。每逢佳節倍思親,拿起新年一壺老酒,尤其是在吃年夜飯時,“還沒說話/淚水就模糊了雙眼/嗓子已哽咽//‘爸走了快一年了’/一家人都發出了感嘆/‘你今天有點像老爸’/妻子無不調侃地說/‘萬事都有交接’/我在內心暗自嘀咕”,以座次的變化昭示歲月的變遷,人事的更迭,才發現“我們碰杯的聲音依舊像往年/只是今年我代替了老爸/坐在了首席上”。那個位子意味深長,意味著責任,意味著頂梁柱,意味著傳承。
不僅僅是在過年特別的時節,平日里詩人無數次《走在通往山坡的小路上》,“不用指/這路我熟/那么多墳墓挨著墳墓/不用指/那墳我熟/路邊的油菜花金黃/小草青青,隨風搖曳/我無心留意這些/每年清明我都要來這里/偷偷地下場雨/我要把墓碑上的字看一遍/把墓碑上的人看一遍/好像這樣/我才能安心”。
詩人知道,《莊稼》“在他心里的分量/——重過他的身體,他的命”—— “他剛從城里看病回家/嘴里就一直不停地嘮叨田地里的莊稼/他讓我陪他到田地里轉轉/他看莊稼的眼神/好像一下子陌生了許多/他找了一塊草地坐下/他撫摸莊稼的神情/像撫摸闊別已久的親人/那樣專注,那樣深情”。
嚴父慈母似乎是傳統意義下長大的孩子都會經歷的家庭模式,“每次見她/我都像個饑渴難耐的孩子/一頭撲進母親的懷里/吮吸她腥紅的乳頭/蜜汁涌入心田”( 《樹莓》)。典型的嬌兒行徑被刻畫的惟妙惟肖。
賢惠勤勞的母親自有自己的樂園,《黃昏的菜園地》里,“黃瓜吹著喇叭花/茄子敲著小鼓錘/豇豆垂掛著飛簾/辣椒燃放著鞭炮/蜜蜂像快樂的新郎/沉醉地歌唱//黃昏蔥蘢的菜園地/被暮色籠罩/被寂靜籠罩/澆完菜地的母親/水桶一搖一晃/裝滿星星回家”。
同樣表現母與子的愛,《用心良苦》無疑是一首與眾不同的可以作為譴責之作來讀,也可以作為贊嘆之詩來看。“隆冬,兒子帶鄉下來的母親/去商場買棉大衣”的情景,從二千八,八百,二百八,直到一百二。服務員嘆服道:“這兒子真是用心良苦/那件大衣是全商場最貴的/——八千八”。從詩中不斷地重復的數字,我們不難看出,這個母親不識字,很少在商場買東西,兒子的表現無疑是大款一枚。
我無意譴責這位兒子的孝心,但是我所讀出的是傷感,一次性把商場最貴的衣服穿在母親的身上,不如多些陪伴,心靈的安慰與平日的陪伴更顯得珍貴。衣物不過是能夠遮體御寒的身外之物,所以做母親的滿意地說“這件暖和”。這不是簡單的代溝與消費理念,而是親情不能用價格來衡量,無法用高價替代愛的擁抱。這也能讀出父母與子女是如何對待彼此的血脈相連。
詩人的怡然自得,可以從一個人《躺在青草地》上,“清風拂面/陽光和煦,露水已干/青翠芳香的草地,像絨毯/我躺在上面,像躺在愛的婚床/被愛覆蓋”“像躺在母親的懷里/擁有無盡的愛/新生兒般肆意與嬌慣”。
而享受《陽光下的愛》則幾乎奢侈:“我躺在向陽的山坡上/草地像婚床/被大地深情地擁抱/我像個貪戀的孩子/躺在母親的懷里/被陽光熱吻/酥軟了我的呼吸/滿臉流淌的汗滴/仿佛我使盡了渾身的力/魂牽夢繞中/我看見陽光的手/高高將我托舉”。 “直到太陽熱得晃眼/它才悄然隱去”,《露珠》“是夜晚悄悄爬上草尖的夢/晶瑩,圓潤,閃爍/燦如星河/清醒一個沉睡的世界//風吹/它也不肯滑落/它眷戀這個干凈而透亮的人間”。
且看一叢叢杜鵑花盛開的山崖,一片片山坡上的綠油油茶園,“采茶的姑娘漂浮在碧波里/也不知道,哪兒是人,哪兒是花//風在吹,整座山在飄/陽光在閃爍,山林在閃爍/那只在藍天中翱翔的鷹/托著白云飛,它用俯視的目光/巡視山川,河流/也把我牽入畫中”(《杜鵑花》)
《放風箏的孩子》勾勒出一幅孫兒繞膝圖,一幅飛升天空的童話,甜蜜溫馨,快樂幸福:“天空蔚藍如洗,白云飄/春風鼓蕩它如影隨形的翅膀/芬芳的草地/敞開它清新、遼闊與激越的胸懷/陽光溫暖的這人間三月”。
在三月的春風里,《尋找野蘭花》是一場極為心悅極為心儀的經歷,一個總愛透露出多少訊息,況且“嗅著你的氣息/踏遍群山/尋你”。不錯,這樣的經歷也許很多人有過,但是是不是能夠持之以恒,是不是能夠尋到?是不是讓人心旌搖曳?“你這深閨里的野丫頭/總捉迷藏似的/躲在巖縫里/吐著雀舌/做鬼臉”。可愛可親,仿佛把遠在天邊深藏的幸福,招致眼前。
還有江南的池塘邊、湖邊、河畔,春天里最美的《垂柳》:“它沿著池塘走,圍著湖轉/它有風的飄逸,云的蓬松/它倒映在水面,那美/如絲,如浪,如扣/它把根扎在泥土里/伸進池塘里,湖里/胡須似的滄桑/展露生命的不屈與頑強/風一吹,它就飄/把綠色的旗幟舒展在/春天里,晴空下/晨露與風雨中/它掛著晶瑩的淚/凝滿愛與思的執著”。如詩如畫,是畫家畫出來的,是詩人內心映射出來的,也是讀者能夠感同身受。
萬木的枝條,戲水的鴨子,電線上的小燕子,橋上的行人都在春天里復蘇,《春訊》使“我們終于感覺到了/大地怦然的心跳/瞧,田野中的油菜花蕾攥緊的小拳頭/擂響了春訊震天的花鼓”。人約黃昏后,“薄暮時分,一只白鷺閃爍著美”“如果不是在這落日的余暉里/擁有這寂靜/我就無法遇見/這令人心動的美/就像那個驀然闖進我心中的女孩/我也是在無意中/遇見的”(《遇見》)
《在竹海里穿行》的節奏富于變化,在我、風、陽光、輕霧、小鳥、溪流在竹海里穿行的不同感受內化為有力有節的回向,如影隨行:“我在竹海里穿行,四望/風在竹海里穿行,搖曳/陽光在竹海里穿行,閃爍,迷離/輕霧在竹海里穿行,繚繞,漫涌/小鳥在竹海里穿行,鳴叫,蹦跳/溪流在竹海里穿行,清澈,晶瑩/幾戶人家在竹海里飄”不經意間,嗅到蘭花的幽香,讓詩人“想起小時候/那個與我一起搬筍子/叫花的姑娘”。
我們從鄉村最常見的《麥子》讀起,田斌用“我難忘”三個字起首,反復吟唱,氣勢灼人,意境深遠:“我難忘,小南風一吹/就把溫暖吹出了汗滴/就把綠叢里一閃一閃的麥穗吹黃了/就把田野里毛絨絨的/麥芒吹黃了”,此是一起伏。緊接著,“我難忘,童年/總與某根麥穗/結怨不淺/田埂邊,順手一拽/學鄰家的姐姐/用手一搓/那麥粒就散發出/濃郁的芬芳/仿若誰的體香”,麥香,花香,還有從麥子的身上依然能夠感受到老父親的性格,自然對于麥子有了更加親密的敬畏,如同敬畏大地:“我難忘,麥子的怪脾氣/倔強得像老父親/縱使成熟了,老了/那刺向天空的鋒芒/也不肯彎腰,低首”。
對于麥子的感悟不是一首詩能夠說清道明的,緊接著我們同樣能夠聞到那股熟悉而濃烈的《麥香》,如情感的長長引線,時刻牽引著魂牽夢繞的童年,妹妹的音容笑貌像麥浪:“田野里的小麥閃著金光/風一吹,麥浪翻滾/一浪接著一浪/多像妹妹浣洗的手/掀起綢緞一樣/妹妹彎著腰,一手握鐮/一手攏麥,她把刀子貼近地面/一刀子下去,割倒一片/間隙,她伸直腰/扯一株麥穗在手里搓/在嘴里嚼——”。
在陽光之后,詩人看到《螞蟻搬家》,從兒時的諺語中不難判斷,“要下雨/它那么小/怎知道天大的事”,既是對自然的敬畏之情,也是對高大于螞蟻許多倍的
而《雨后荷塘》描繪了整個雨前雨后的景象,精彩的鏡頭抓取,經濟的筆墨描繪,都恰到好處,恰如其分:“天空烏云鬧騰的臉/被上帝用閃電的鞭子/抽打得/嚎啕大哭//仿若兒時淘氣的我/被父親粗糙的手抽打/被母親心疼的話語呵護”,如此鮮活恰當的比興,更顯嚴父慈母的教子有方。“像陽光驅散烏云/照在凝滿珍珠的玉盤上/晶瑩、閃爍、迷離/風像彈撥玉盤的琴弦/一滴水珠滑落,一陣水珠滑落/像陽光在波動,在歌詠/你陷在溫潤里,陷在花香里”,色彩由幽暗到明亮,聲音由呼號到悠揚,內心由畏懼到舒暢,沒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力,沒有纖毫畢現的表現力,如何能夠在江城反彈琵琶?
對于重情重義的田斌來說,童年的鄉村自然是鐘情難忘,甚至是從《枕頭里裝滿粗糠》,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墊被底下鋪滿稻草/小時候我們睡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但柔軟、溫暖/黑夜里/我們枕著稻香入夢/看見春天的秧苗一行行/看見秋天的谷穗翻金浪”。
《回故鄉,我都要把鄉下的窮親戚走一遍》,是一曲歡快的童真童趣的兒歌,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回到了童年,一路問好聲,是節氣給了自己無盡的歡愉,還是自己給了節氣無窮的詩意?
小路你好,田埂你好,溝渠的流水多么歡暢
小草你好,野花你好,揚花的水稻吐露芬芳
向日葵你好,南瓜花你好,蜂蝶圍著舞蹈
小狗你好,小貓你好,逗得雞鴨撲棱著翅膀
蟬鳴你好,蟲鳴你好,屋檐的蜘蛛張著網
炊煙你好,夕陽你好,柴扉的門口依著娘
田斌善于化靜為動,栩栩如生的《飛翔的蟈蟈》,原本“是雕琢的一塊翡翠,在飛/是一道綠色的閃電/一閃,拂動茵茵草地//是一種簇新的想象,在飛/飛翔的夢/承載多少祈望//唧,唧,唧。琴弦彈撥的聲音/在飛。飛過陽光,飛過草地/那穩都穩不住身體的草莖/在晃”。
表現他的不忍與慈悲為懷的詩作,自有另外一種風味。《殺年豬》起手寫的有些血腥,在鄉村大多數的孩子都見過那種場面,特別是“豬的那一聲慘叫/讓人,心一驚”,緊接著便是憤恨的譴責,“人怎么那么狠,那么毒/為了自己的一己之利/竟活生生的/要了豬的命”帶著這種疑問,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也許長大了,也就不再管豬的死活,像常人一樣,想著“這也許是上天的法則”“是福,是美味,是習俗”,話鋒一轉,道出成長的代價,再也不去理會那些。
除了過年過節辦事用的豬,還有日常生活中其他的有情諸類,無論是青眼相視,還是白眼相對,都是我們自處與他處的相互映射,于情于理,不容罔顧,無法聽而不聞。在《白了我一下》一詩中以漫不經心,隨機觸發的想法開始了一場人與鴿子的遭遇:“周末到菜市場買菜/聽說鴿子湯養人/我就買了一只”這樣的情景,我們再熟悉不過了,甚至我們也親身經歷過,全然沒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讀詩撰文。
第二節甚至很友好,一種久違的心靈契合也許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相許:“這白色的小精靈/咕咕咕/仿佛在與我說話”,可惜時間過于短暫,竟然連天性敏感的詩人都沒來得及聽清鴿子在說什么?
第三節又是斗轉直下:“可就在它被攤主擰斷脖子的一剎那/它一雙怒睜著的眼睛/白了我一下”。讓他時時處處能感受到,來自其他生命的譴責,這是兒時的善良天性被折煞,被摧殘的真實又心碎的寫照。
淘氣是男孩的天性,尤其在以往的鄉間,幾乎所有的男孩都曾《倒掛丁鉤》:“一棵樹在絕壁上玩雜耍/——倒掛丁鉤/它就不怕掉進深淵里/它就不怕石頭一松手/讓它栽跟頭/它向下俯沖的樣子/像只鷹/像吊在幕墻上的蜘蛛工”。從玩耍跨越到鷹,再飛奔向“蜘蛛工”,善良的天性一覽無余。
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杯弓蛇影,諸如此類的俗語成語,似乎我們與蛇有關的累積的記憶無不透露著一絲絲涼意。詩人就有一段這樣的遭遇:“黑夜的小路上/一節繩子/嚇我一跳//不是一節繩子/嚇我一跳/而是我心中的疑惑/嚇我一跳”,讀此感覺詩人有些小題大做,這也值得寫,是不是有些做作?緊接著,他給出了我們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難忘小時候/昏暗的月光下/我誤把一條蛇/當作一節繩子/當我撿起它的時候/它的冰涼,扭動/嚇我一身冷汗”(《驚魂》)
“這是我的龍床/房間陽臺上的飄窗//在我的地盤里/唯有文字受寵/它伴我寸步不離/也是我抱在懷里的/浸入血脈骨髓里的思與愛”。 《飄窗》帶給我們的是另外一種不同于鄉間生活的畫面,窗外自然是向往了無數次,抒寫了無數次的田園。不然不會在“退休了,沒事干了”,看似一種無奈的思緒,無著的感慨中,選擇自己的歸宿。
在田斌的《退休帖》一詩中,仿佛聽到一曲喃喃的潮汐戀曲,又像是呢喃的風中細語,情深深,語蒙蒙,將身前身后事交代的如此清楚明白,不像是遠去后再也無從相聚,而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永不分離。“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流淚/你就挨著爸媽的墳墓/把我埋了/等到有一天/你也死了/我們就在泥土里圓夢/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生死相依,生死與共的誓言,雖歷經風霜雪雨,雖出自千言萬語,總是感覺那么動人心魄。
且聽他的桑榆晚唱,運用近乎純白的話語,以敘家常的表達方式,勾勒出一幅鄉村閑庭野鶴的優哉游哉的生活圖景:“我帶你回老家,到鄉下去/那兒有爸媽留給我們的老屋/還有屋后面的一塊菜園地/老屋大著呢,有廚房,有堂屋,有臥室/屋外還有一個小院子/沒事,我們就坐在屋里看電視,嘮嗑/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乘涼都行/屋后的那塊菜園地/你想種什么種什么/種蘿卜,種白菜都依你//你要是愿意/我就陪你到小路上走走/或是在小河邊釣魚/山谷里賞野花/要是在夜晚/我陪你看月亮,數星星”。我相信任何女人聽了這樣樸實無華的承諾,都會有種安全感,一種可以相伴終老的相依為伴。
正是因為田斌將生活的圖景與詩意的人生寫作融為一體,以淺顯易懂的近乎純白話的語言,根植在宅心仁厚的泥土中,詩句常帶泥土的芬芳,汗水滴落滋養著平仄,始終以鄉間所見所聞,所感所知,以尋常的事物為觀察對象,滲透著飽滿的激情,反復吟唱,依江南詩山點石成詩,借南漪湖水激波涌浪,“潛入的身姿濺起的水花/波動了/平仄搖曳的荷韻”,華育成為四季的花紅柳綠,稻谷飄香。
2018年5月4日
北京后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