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日,中國作家協會為紀念已故詩人張光年(光未然)百年誕辰,舉辦了紀念會和詩歌朗誦音樂會。坐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幽暗的報告廳里,聽著《黃河大合唱》,我仿佛看到,老領導張光年,揮著手,微笑著走來。
我到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是1979年,當時光年是作協副主席,后來又兼任黨組書記,主持工作,但他身體不好,不坐班,只是偶爾來機關開會、講話、傳達文件,與我們年輕人接觸不多。不過,我們都知道他是大詩人、理論家,有學問。他的《黃河大合唱》(歌詞),號召抗日救亡,是中華民族不屈精神的象征。時至今日,聽到那氣勢磅礴的旋律,氣壯山河的吼聲,仍使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回想起來,光未然——張光年,這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閃光的名字,受到每一個愛國的中華兒女尊崇敬仰的偉大詩人,居然近在咫尺,與我們在同一單位工作,而且是我們的領導,真是三生有幸,令人驕傲。
走近光年,與他相熟,是1985年春天,陪他到日本訪問,十幾天里朝夕相處,形影相隨。
那次岀訪,光年心情很好,因為1984年底,中國作協召開了第四次全國作代會,選出了新的領導班子,光年卸掉了繁重的黨政工作,一身輕松,所以才有空應日中文化交流協會邀請,率領從維熙、鄧剛、陳祖芬和我到日本訪問。他1965年曾與老舍、劉白羽、杜宣訪問過日本,20年后,舊地重游,訪朋問友,感慨系之,興致盎然。
在游覽瀨戶內海的宮島時,天降大雨,氣墊船過不來,我們被阻隔在島上,無法回廣島。空曠的碼頭上,只有一間小屋,我們擠在小屋里避雨等船。意興闌珊中,望著遠方雨霧籠罩的起伏山巒,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打油詩,不由得噗哧一下笑岀聲來:“別說,此刻的遠山,煙雨茫茫,還真像剛剛揭開鍋的熱氣騰騰 的窩窩頭。”
鄧剛看我突然傻笑,覺得奇怪,問我笑什么?我說:“有一個天才詩人,在炎炎夏日細雨初霽時,登上長城,望云蒸霞蔚中的遠山,詩興大發,口占一首,名為《登長城抒懷》,被譽為千古絕唱。”光年在閉目養神,但“千古絕唱”四個字,可能觸動了大詩人的神經,馬上來了精神,連說,有這樣的好詩?快說快說。
我說:“光年先生,這首小詩,是我從相聲里聽來的,極為生動,傳神,過耳不忘,我甚至認為它有資格進入文學史。”從維熙看我瞎忽悠,笑道:“你怎么像賣假藥的,只是吆喝,造輿論,吊胃口,就是不揭鍋!”我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現在就揭鍋,您小心點,別燙著。此詩前三句都是寫實,平平淡淡,不足掛齒,每行四言,計12個字:到此一游,消悶解愁,遠望群山——請注意這最后一句,雖然多一個字,為五言,但卻是詩眼,可謂神來之筆,畫龍點睛,精彩之至,形象之極:一鍋窩窩頭!”
光年哈哈大笑,極開心,連說:好,好,好,形象生動,大俗而大雅也。
光年知道日本人熱愛書法,旅行中免不了題詞寫字應酬,所以隨身帶著文房四寶,一路走來,不時留下墨寶。訪問水上勉在故鄉福井縣大飯町修建的一滴水文庫(文學資料館)時,光年當場揮毫潑墨:一滴見大海,文庫發文光。他寫完后,看了看,似乎覺得還滿意,轉頭對大家說,我們是第一批到這里來的外國作家,都留句話,做個紀念吧。從維熙留言:櫻花雖美花期短,友誼綿綿無盡期。陳祖芬留言:真正的作家都是像水上勉先生這樣,善良、寬厚、真摯、堅韌,富有童心又始終如一。鄧剛留言:一滴精神,中日相同。我的字太丑,不敢糟蹋筆墨,溜之乎也。
訪問松山時,光年住一個很大的套間,客廳寬敞明亮,有很高級的音響設備,我們常到光年的客廳里喝茶聊天。那天從松山市市役所拜會回來,光年鋪開紙,提著毛筆,凝神沉思,為松山市市長寫字。我們坐在沙發上,海闊天空地神聊,聲音很大。光年說:“你們安靜一下,一亂我就想不岀句子了。”安靜了幾分鐘,光年正要落筆,不知鄧剛與陳祖芬想起了什么,又嘁嘁喳喳地說了起來。光年火了,臉一拉,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你們兩個別說話好不好!剛想起一句又忘了!”他們一驚,沒想到溫文爾雅的光年會發這么大的火,馬上噤若寒蟬,一聲不響。
我是第一次見光年發火。他平素文質彬彬,不茍言笑,嚴肅認真,既有學者的儒雅,又有政治家的睿智,只有在發火時,才迸發岀“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氣概。我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心想應該感謝鄧剛、陳祖芬,是他們“惹惱”了光年,才使我有機會看到詩人的雷霆之怒。
海碰子鄧剛,可能覺得寂寞難耐,需要找點樂趣,眨了眨眼,對陳祖芬說:“團長寫詩,沒空吃草莓,咱倆代勞吧。”今天上午,日本朋友送來一大盒有名的奶油香章姬草莓,顆顆肥大,鮮亮,紅艷欲滴,散發出濃郁的芳香。鄧剛是東北大漢,廣額闊面,虎背熊腰,一口一個,像牛吃草一樣,不一會兒,就把一大盒草莓全吃光了,算是對光年的“報復”。
光年寫完了字,歪著頭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還可以,就放下筆,過來和我們聊天。他突然想起了草莓,對我說:“小陳,你把草莓拿來,請大家一起吃。”我努了努嘴,笑著說:“您叫鄧剛去拿吧。”鄧剛拍了拍肚子說:“全在這兒呢!”光年大驚,說:“那么多,都吃了?”鄧剛說:“這草莓香甜可口,欲罷不能!”光年知道鄧剛拿草莓殺氣,哈哈大笑說:“你就不怕吃壞肚子?”鄧剛道:“我這肚子,吃石頭子都能消化,沒事兒。”我對鄧剛說:“您這哪里是報復呀,分明是自殘。”大家哈哈大笑,雖然沒吃上草莓,但比草莓有滋味多了。
回國后,光年寫了一篇文章,名為《櫻花陣里訪中島》,送《人民文學》發表前,叫我看看人名地名是否有誤。受光年激勵,我將陪同光年拜訪日本著名作家野間宏的談話,整理為《坐擁書城,心懷天下——訪日本作家野間宏》,六千余字,呈光年教正。我5月7日送去,光年5月10日就看完了,而且看得極仔細,做了多處修改。他在信上批示:“小陳同志:長文閱過。寫得好。我順手作了一些修改,請考慮定稿。建議交《文藝報》考慮,看他們六月號是否發齊了?否則看《新觀察》《上海文學》如何?”
在信的下面,又寫了一段:“小陳同志:提議請你將野間宏寫的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的那篇文章(刊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的)翻譯出來,準備出小冊子時利用,你看如何?”
這篇經光年校正、修改的文章發表于《新觀察》1985年第13期。后來我在光年日記中看到了有關記錄:“5月10日,今天上下午其余時間,都在幫小陳(喜儒)改《訪野間宏》文。我把野間宏稱‘四大報告’‘有劃時代意義’改為‘有重要意義’(改了日本大作家的話,對不起了!)”。
為我這篇文章,光年足足花費了一天時間,不僅在政治上把關,文字上修改,連在何處發表,都想好了。一位老作家、大詩人,對在自己身邊工作的年輕人的關懷提攜幫助愛護,由此可見一斑。
那次岀訪,光年一路寫詩,而且給我們每個同行的人各寫了一首。送從維熙詩云:
心馳雪落黃河處,每憶血噴白玉蘭。
東來訪友成良友,正字敲詩談笑間。
前二句,指從維熙小說《雪落黃河靜無聲》《大墻下的紅玉蘭》。
贈鄧剛:
倒海翻江龍兵過,人迷大海海迷人,
鄧剛跨海東游日,不忘下海多撈珍。
詩中的《龍兵過》《迷人的海》,都是鄧剛小說名。鄧剛是海碰子岀身,看見魚蝦,手癢難耐。在京都游覽二條城時,護城河中有許多龜、魚,鄧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說:“給我個魚叉,用不了多少工夫,我就能收拾干凈。”光年說:“這里如詩如畫,可你總不忘殺戮,真是大煞風景!”故有“不忘下海多撈珍”句。
給陳祖芬的詩:
占得奔波命不差,為描春意走天涯。
只聽喜鵲喳喳叫,笑來一處報春花。
祖芬在某寺戲抽一簽,占得“奔波命”,光年說卜辭很對頭,故有首句。
送我的絕句:
代人提問代人答,既當向導又管家,
東海兩岸傳高誼,中日作家謝謝他。
這首詩淺白如話,但卻概括、贊揚了我的翻譯工作。我曾多次與翻譯界朋友說起這首詩,他們都很感動,說是第一次看到大詩人為我們翻譯寫詩。
光年2002年1月28日突發心臟病,醫治無效逝世,享年89歲。記得告別那天是2月7日,風大天冷。八寶山第一告別室,門上的橫幅,是放大的光年手書《黃河頌》中的一句:像你一樣偉大而堅強。對面的樹上,拉著幾根繩子,掛著挽聯、唁電、悼念詩詞,在寒風中沙沙作響。光年身上蓋著黨旗,面容沉靜安詳。
沒有哀樂,大廳里回蕩的是《黃河大合唱》低沉而雄壯的樂章。
從八寶山回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于是翻箱倒柜,將光年贈我的書都找了岀來,有《文壇回春紀事》(上、下),《惜春文談》《風雨文談》《駢體語譯文心雕龍》共五冊,還有一起訪日的照片,擺在書架最醒目的地方,表示我對光年的敬重和懷念。
光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