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和她的詩|《河南詩人》2018年第3期封面、頭條詩人
施施然,本名袁詩萍,詩人,畫家,主編《中國女詩人詩選》。出版有詩畫集《走在民國的街道上》、詩集《青衣記》、《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杮子樹》等,作品見《中國作家》、《人民文學》、《詩刊》、《文藝報》、《鐘山》、《山花》等報刊選本,曾獲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三月三詩歌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文學獎勵,中國作協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北女畫家學會副秘書長,國畫作品多次入選國際、國內畫展并被收藏。
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
我常常羞于說出一些事物,比如
一個神秘的夢境。或某個詞匯
當我看到一個鼠目寸光的人在大面積地
解構一個偉人的時候
我背負的羞愧,壓彎了我的腰身
因為疼痛,才感覺到生命的存在
而快樂是輕的,風一吹就散了
在我的時代,白晝有多少明亮與喧囂
它的尸體就有多少黑暗與寂靜
當白晝像巨大的追光顯露出萬千面具
唯有黑暗使肉體中的靈魂溢出
上海,常德路195號
這棟公寓,與旁邊的幾座
并無太多不同。米咖相間的外墻
磚和混凝土。鑲嵌金色洛可可紋飾的鐵門
緊閉。沒有撐著黑傘的紳士
摁響電鈴。沒有淑女的高跟鞋
由遠及近。如果你想品嘗
一杯1942年的咖啡
就向左移步到一間精致的西點屋
當然你得付錢。但別想從漂亮的女侍應身上
打探出什么。買菜歸來的
上了年紀的主婦,對提到“張愛玲”
并不詫異。也不漠然
她們習慣地向上指指
三層或五層。沉寂或安詳
除了在“常德路195號”的門牌下
拍張照片留念,你還能做些什么?
一種想象的歲月,在黑漆的鐵門內
早已流進時間裂開的縫隙
一種拜訪,在隔了72年后
七月的強光下完成。不著痕跡。
鹿門寺
先生執羽扇揮去多余兵器的時候
我還未出生。那時的漢水寬袍大袖
落在紅豆杉上的彎嘴鳥,和子民一樣
都操著鄂地的方言
如果向上攀援1900年,穿過這片香樟
南紫薇,大葉櫸,香果樹,和粗榧
杜仲在褐色的濕泥里翹首以待
遠處,刀兵相見正亂了方寸
忽聽“咚、咚、咚”
茅草的屋檐青竹的榻,搗藥聲鎮定
一雙美目隔窗望斷棗紅馬遠去了的蹄聲
如今我站在臥龍崗上往南眺望
你的不在就是在
我的在,暗合了當年鑼鼓驟鳴一陣緊似一陣
一只梅花鹿在沖天的火光中
奔向鹿門寺一帶
獨立大街的乞討者
冬夜。細雨
他在墻與墻的凹槽里
突然伸出赤裸的斷臂
我被這移動的陰影
嚇了一跳。當然
事實上我并沒有跳起來而是
在慣性下匆匆越過了他
當我意識到這點的同時
余光也掃見了他斷掉的四肢
我退回去給了他五個里拉,但旋即
又產生了悔意——
他呈麻花狀萎縮的斷臂,分明在控訴
一樁幼年時被人生生擰斷的罪行
我沒有再回頭看他因感激而
閃亮的雙眼。常識告訴我
四周還有他的控制者
我想起"拐賣","東莞"這些詞匯
在Taksim廣場,我加快腳步,是因為沮喪
我絕望。是因為即使跨過了地中海
仍擺脫不了生活強加給我的經驗
想和你在愛琴海看落日
是的,就是這樣
把你的左手摟在我的腰上
你知道我愿意將最滿意的給你
手指對骨骼的擠壓,和海浪的拍擊
多么一致。在愛琴海
你是現實。也是虛擬
海面上空翻滾的云,生命中曾壓抑的激情
像土耳其葡萄累積的酒精度
需要在某個時刻炸裂
相愛,相恨
再灰飛煙滅。原諒我,一邊愛你
一邊放棄你
鯨魚在落日的玫瑰金中躍起
又沉進深海漩渦的黑洞
那失重的快樂啊,是我與生俱來的
孤獨
清洗記
絲綢是封建主義的肌膚
不信任工業粗糙的手指
所以我正在
早晨悅耳的鳥鳴中清洗
為我贏得過“保守”獎章的
旗袍。“這世界還不算太壞”
我愉快地將衣服投入水中。泡沫
輕松帶走藏匿的部分。瀝過清水,擰干
用手指捏緊領口,抻平,一寸一寸
直到下擺。很快
衣服又光潔如新。
這是母親教授的方法。生命中
有些遙遠的事物已沉入真實生活
和精神的深處,不著痕跡,
與肉體融為一體。但當你
走出窗外翻飛的燕子
和蟬鳴。走過鄉野炊煙,城市呼吸著大海的藍
當夜色圍攏黑色斗篷,晨光自地平線
振動它白色的翅膀,日子挨著日子,
困窘爬上心靈的額頭,某些細節
像元神聚集,引領你清洗
污漬。或眾多的傷害。
中央大街
我踩著高跟鞋我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地
踩著高跟鞋我走在中央大街
過斑馬線的男人身材兇猛,我還是
感到了壓迫感。我喜歡壓迫感
就像喜歡,被你抵在門上
踩上高跟鞋涂上口紅我出來看美女
聽說她們個個膚白和腰細,混血的眼眸
勾魂攝魄。我不是男人我也喜歡美人
但我沒看到。她們出國。她們去北上廣
還是養在深宅人未識
為何我只看到遛狗的花裙衫大姐?
的士大哥隨口開了個價,好,符合東北的
豪放美學。我和女友吃馬迭爾西餐馬迭爾奶糕
逛中央書店。北斗星照耀,報亭主人
老花鏡照耀,死亡的俄羅斯遺孀照耀我們
而你在鴿子的眼睛里在空氣里你不在身旁
從季節里抽出兵刃,我們走在中央大街
飲酒記
他們叫她“騷貨”。仿佛她
是杭州西湖邊成蔭的垂柳。
她淡淡地笑起來:“與你們
匍匐在地面的叫囂相比,我拘謹如村婦。
高貴似女王。”
的確,整個世界都在被人類誤讀
這,又算得了什么。想到
當他們讀到這行詩,必將更加狂躁地蹦跳
她禁不住又笑起來。她順手將手中的
葡萄酒,換成威士忌。哦,這感覺
多么奇妙,仿佛身體里
有某種慢,被奇特地置換出來。
她沿著同伴的手指,望向落地窗外
金黃的圓月像時間寫下的詩,在今夜
同時印上億萬仰慕者的雙瞳。
她端起玻璃杯,將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她像圓月一樣清醒。但世界東倒西歪
仿佛大地在搖晃。
飲茶記
這個初秋像個欲火焚身的婦人
高熱不退。躺在大地的床上。
隔著兩層窗玻璃,她能聽到空氣
微弱的喘息。“一切都亂了,世界
仿佛被注射了過量的激素。”
她端起白瓷茶杯,上面印著煙紫的印度玫瑰
太平猴魁蒼綠的葉片
此時正在碧質清湯中舒展。她輕啜了一口
微甘的余味,暫時消解了她的火氣
但同時,她感到了一陣孤獨
她想詛咒眼前這個精神的亂世。是的
沒有人能說出她內心的憤怒
2013年8月18日。墻上的日歷穿越時間的碎片
翻到了二十一世紀。而人們的思維
還活在歷史的體內,戴著文革時代的
紅袖章。她又輕啜了一口
茶色開始轉濃。這些年,她一路走來,看繁花
和罌粟同開。她啜飲美,將惡像茶葉的殘渣瀝去
雄心勃勃,渴望萬物靜好。而今
透過迷失的外部世界,她逐漸看清
寧靜,只和眼前的茶水溫度相關。
她立起身,把額前發絲撫到耳后,再一次
為杯中續上滾燙的清水。窗外,視線以外的山那邊
一縷橘色的光,鋪過來,灑向平原
她知道,夜晚就要來臨。
針灸記
祖傳的私人診所。老中醫
手法有度,加重著白熾管燈下的陰影和
我脖頸的鈍痛。沿著穴位,將銀針
發絲一般,但更尖利
一根,一根,刺入我的項背,捻轉、
提插,引發金屬般的酸脹。但不見鮮血溢出
我緊閉雙唇。回想起幼年時
冬夜,父親用鐵錘敲打小木床上的鐵釘
以使床更結實。我在即將做好的小巢
和散落一地的釘子間,愉快地跑跳
我想象當我躺在這嶄新的,鋪著蝴蝶床單的
屬于我的小木床上,夢,也必將前所未有的新鮮
和獨立。就像父親此時堅實的背影。
可是突然,我被腳下的碎木條絆倒,猝不及防
身體像落葉飄下,小手撲向尖利的釘子
鉆心的痛楚后,熱乎乎的血,帶著鐵的腥味
從虎口噴涌而出,粘稠,驚心的紅。
父親顧不上多說什么,他用厚實的軍用毛毯
從頭到腳將我裹起,扛在肩背上,沖向
無邊的夜色。我咿呀地哭著
反抗著人生給予我的第一次創痛。路燈
在寂靜的星空下顫抖,昏黃的光暈。
我傾聽父親疾走的步伐
傾聽他的一言不發,和一顆心因疼痛和自責
而碎裂的聲音。
這使我安定。在很長時間里,不,
直到現在,它縈繞在我耳邊,陪伴在
命運給予我突如其來的傷痛的時候。有力,溫暖。
近一個月,當銀針在我體內捻轉、提插
我已習慣如水般沉靜。縱使
生活以猛然一擊的方式,在我身體上留下破綻
它愈是兇殘
我收獲的,就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