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人: 張連杰,《作家報》報記者
被采訪人:張世勤,山東省臨沂市文聯副主席、作協書記,中國作協會員。出版作品集四部、《張世勤文集》三卷,作品散見于國內各文學報刊。2012年以來,發表中短篇小說16篇(部)。
問:《張世勤文集》中有專門的紅樓卷,您研究紅學多久了?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部《紅樓夢》,您心目中的《紅樓夢》是怎樣的?在您的理解中,這部小說代表了怎樣一種文化精神?
答:在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中,只有《紅樓夢》不能在街上拉場子說與眾人分享。即使轉化成影視,能夠準確傳遞出其內在意蘊的也是少之又少。好的小說,往往都具備這樣一個特征,很難復述。這是因為任何一個有追求的作家,都不會把作品停留在故事層面。曹雪芹自然做得最好,他明面端上來的是一個家族事無巨細的吃喝拉撒,暗地里卻對整整一個時代進行了手術刀式的拆解,揭開社會和制度的面紗之后,讓人情和人性暴露無遺。其成就不僅在四大名著中首屈一指,也高于同時代世界上的所有作家。所以自打它出世時起,中國的知識分子便趨之若鶩,一度到了“開口不談紅樓夢,飽讀詩書也枉然”的地步。后來作家受其影響者不計其數,已無法開列詳細名單。至于我,對《紅樓夢》還談不上研究,只是沉醉其博大精深之中,寫下了一些或許他人還沒有體味到的隨感,以此與愛紅與研紅者作一交流。
問:《張世勤文集》詩歌卷第二樂章“芬芳田野上的農民情結”中寫道,“農民情結,使我在看待城市的時候,或許比別人多了一種眼光。”這里提及的“農民情結”在您的文學創作過程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答:中國最早的文明是農耕文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民間和鄉村擔當著文化傳承的重任,凝聚和沉淀出了優秀的文化傳統。隨著科技發展和社會進步,光怪陸離的城市開始涌現。城市勿庸置疑是現代文明的體現者,但城市又不可避免地打亂了人類應有的時差和節奏,在快速前行中丟棄了很多本不該丟棄的東西。熱愛城市的人,無不是取其物質,而非接受其精神。即使今天,你想感受一個真正的夜晚,最好的選擇還是回歸鄉村,起碼要在遠離城市的地方。鄉村人的土氣,你只能說是物質的落后,卻可以折服于他精神的純樸。從某種角度說,城市是一個染缸,是人性易迷失之地,這是文明發展付出的巨大代價。而當下,我們又無法往回走,而且真正的農村也在慢慢消失。面對物質極度飛升,道德卻大面積滑坡的局面,我們新的精神家園到底該安放在哪里?因此,多一雙農民式的眼光,然后再浸泡進城市的繁華,可能對做人做文都有好處。
問:不少優秀作家在文學道路上創作了多年,最后覺得越寫越平。現在有種說法,純文學式微,網絡文學興起,成為文學傳播的新形式。對此,您怎么看?
答:文學創作是一種極度個體的勞動,有共性的東西,但主要還是個性的東西多。所以每個作家的情況都不盡相同。有的的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出了代表作和成名作,而且其后也未能再加超越,寫《雷雨》的曹禺是這樣,寫《第二次握手》的張揚也是這樣。但也有寶刀不老的,比如巴金、孫犁等。
純文學式微是客觀存在,經過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紅火之后,便一路下滑,于是有人感嘆,文學已被邊緣化。其實,文學從來或永遠也不可能是社會和生活的中心,某一時期的突然紅火,必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一如央視“焦點訪談”欄目創辦之初,它可以一度代替很多職能部門的功能,但時過境遷,便不可同日而語。說到底,“焦點訪談”就是一個媒體欄目。或者說,文學就是文學。它既不會消亡,也不會立在中心。一篇獲獎作品就可以名揚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問:當前許多作者的作品主要靠網絡傳播,反響顯著,您如何看待網絡與文學的關系?
答:網絡興起,這是科技創新的成果,它為人們帶來了溝通和交流的便捷,也提振了傳播的速度。受網絡沖擊的不單單是文學,電影、電視、戲劇等等同樣受到了很大沖擊,即使像傳統的市場交易、實體書店等,也都未能幸免。網絡改變甚至顛覆了人們的生活,涌現出來的宅男宅女就是例證。但是網絡形成的巨大虛擬空間,包羅萬象,泥沙俱下,在戲謔調侃間便把優秀傳統文化進行了肢解,它對一代年輕人造成的傷害,某種意義上說,遠大于其正效應。
現在網絡寫手很多,每天網上更新的文字,與文學沾上邊的,或打著文學旗號的,不止一千萬字,但真正具備文學品質的卻并沒有多少。每天產生的文字垃圾,非常驚人。網絡只是圓了普通大眾的作家夢,它不會給純正的文學帶來多大建樹。正如全民都可以卡拉0K,但真正的歌唱家還是那么多。
社會始終處于變化之中,文學也不會一成不變,但文學反映和表現生活的目標并沒變。郭敬明把自己的作品《小時代》搬上了大銀幕,電影質量如何且不論,有一點讓他說對了,就是當下我們或許正處于一個小時代。小時代的特征就是放棄思考,缺乏堅守,急功近利,浮躁平庸,為追逐淺表層次的享受,可以突破最基本的道德底線。種種不可想象不可思議的瘋狂,都驗證了這類人精神的迷失。這與實現“中國夢”的要求,有著較大的距離。
所有優秀的作家都有為社會儲備思想的義務,作家必須用優秀的作品照亮心靈的霧霾,進行精神救贖,包括救贖自己。
問:您所了解的臨沂詩歌、小說、散文、小小說的發展現狀如何?文學在促進一座城市發展進程中起到哪些積極作用?
答:臨沂是一座文化城,歷來舞文弄墨的隊伍壯觀,也走出了很多大家名家。現堅守在本土的這些人,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竭心盡力傳承著優秀文化傳統,努力實現著作家新的光榮與夢想,在小說、詩歌、散文等多種體裁領域都有著不凡的收獲和開拓,為山東乃至全國文壇所關注,發展勢頭十分強勁。
至于說文學在促進一座城市發展進程中有哪些作用,我只能說,文學是看不見的GDP,它和有形的GDP有著同等的重要性。經濟發展會讓一座城市變得富裕和華麗,文學的繁榮會讓人們的精神氣度與之相匹配。如果讓人記住一座城市,便捷有效的辦法之一,就是能夠擁有自己重量級的文化人才。地區與地區之間的競爭和對抗,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體現出一個“文化識別區”。
問:臨沂是東夷文明和鳳凰文化的重要發祥地,擁有數千年優秀文化積淀,有“少昊故國、瑯琊故郡、書法圣城、三圣之鄉”之稱。同時,臨沂作為沂蒙革命老區,又有著豐富的紅色文化資源。您認為,臨沂籍作家應如何借鑒這些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打造出新時期臨沂的城市名片?
答:臨沂歷史文化悠久,紅色文化密集,當代文化多樣,又是一座被文化浸潤得非常飽滿和有意蘊的城市。不同時期出現的不同文化,共同形成了一條源遠不斷的文脈。它像一座富礦,隨時供給作家藝術家以營養。臨沂作家有占用這些資源的天然優勢和條件,借助當下文化繁榮發展大勢,遵循文學創作規律,沉下心去不斷地挖掘和提煉,相信臨沂作家一定會大有作為,凝結在臨沂城市名片中的文化元素,也一定更多、更新、更具魅力。
問:蒼山籍作家王鼎鈞,他的創作生涯長達大半個世紀,長期游刃于散文、小說和戲劇之間,著作近40種,以散文產量最豐,成就最大,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崛起的脊梁”。您認為,新時期應如何成就一名優秀的作家?
答:臨沂歷史上出現過很多文化大家,不以文學名世的諸葛亮,其奏章《出師表》,亦讓文化人折服。即使書法家王羲之,他的《蘭亭集序》也被文學界崇為美文。王鼎鈞只是頗為突出和具有代表性的一個。
實事求是說,當前形勢下成就一名優秀作家的難度,比過去要大了很多。在不斷膨脹的物質消費時代,成群結隊的人都在向前飛奔,要把一個人拉回到書桌前,讓他安靜地讀上一會兒書,變得十分艱難。人們拒絕崇高,一味遠行,完全忘記了當初的出發,也不知道遠方的目標到底在何處,一切皆以功利、實惠為要,渴望速成。所以市場上東拼西湊的成功指南之類的書持續走俏。一個沒有精神堅守的作家,很容易就被混亂不堪的生活擊倒。所以需要作家有格外的耐心和毅力,坐下來,讀書,思考,沉淀,勤奮,開悟,提升,從是是非非的生活迷象中,真正打撈出能夠啟迪和撫慰人們心靈的文學之美,崇高之美,英雄之美,正義之美,道德之美,強國之美。
問:魯迅的“魯鎮”、沈從文的“湘西”、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以及莫言的“高密東北鄉”,他們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那么,您的文學地理在哪里?您又是如何經營這個文學地理的?
答:文學地理,這是對一個有所成就的作家的基本要求,或者說,正是他們各自創造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他們才被作家、評論家、讀者所熟悉和接納。對于我來說,目前的狀態,就像是一個滿懷理想的建筑工,手握破磚爛瓦卻試圖努力構建一所新式樣的房子。不過,在我不同作品中反復出現的狗尾巴村、司息河、牛背山、光明頂、四海鎮、五山縣、雀城等地名,以及傻子大頭、獨眼獵手、弄神三婆、清純雪花等人物,他們共同作用建構起來的文學場景,正在試圖形成一處隱秘的地域。接下來,我唯一想的就是沉下心來,在這片地域上,努力開掘出更多更優秀的作品。
問:最近春晚有一首歌叫《時間都去哪兒了》非常流行,甚至習近平主席都為自己算了筆賬,思索自己的時間去哪兒了。我們很想知道您的時間都去哪兒了?
答:我在一篇散文里曾出現過這么一個詞:時間太窄,指縫太寬。感嘆的就是時間的匆匆流失。作家余華先生也說:“同樣的距離,展望時是那么漫長,回憶時卻如此短暫”。時間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被植入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成長之中。人生能夠實現的真正出逃本來就少之又少,即使孫悟空的筋斗云也只能在一定的空間折騰。人生最大的無奈,莫如面對時間的無奈。
另一方面,每一個人最怕的就是追問,可以說古往今來沒有多少人能夠經得起追問,更莫說我們這些一介草民、平頭百姓。因此把時間和追問和到一起,實在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它會讓大多數人悲從中來,汗顏無比。
我和別人有同等多的時間,一起床時間賬戶上就會存進86400秒,怎樣使用這筆存款有學問。因為這筆存款與正常存款大有不同,它無法節余結轉。所以每個人都是提著褲子追趕時間,而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在時間前面。這些年我用大筆的時間主要購買了兩樣東西:閱讀和思考。這兩樣東西本來都很珍貴,但在當下卻好像并不值錢,所以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去兌換現實和有用的東西。這樣,在一同前行的過程中,就會出現一條條不同的心靈岔路口。
問:您怎么理解閱讀和寫作之間的關系,大家也很希望能分享您對閱讀的感悟。如果讓您給大家推薦幾本書,您會推薦哪些?
答:有過一個調查和統計,中國人的閱讀量不僅比不上歐美等發達國家,甚至比不上一些經濟遠落后于中國的發展中國家。我倒以為,刨去農村不說,單就城里來說,似乎不存在不讀的問題,而只是讀什么的問題。比如我們微博閱讀的人數和閱讀的數量可能就排世界第一,問題是這些閱讀的營養到底有多少?因此王蒙先生說,一個只讀微博的民族是沒有救的民族。
人是需要閱讀的,人類兩千多年的創作和閱讀已經成為一種文化傳統,一種生活習慣,它跟飲食同等重要又相輔相成,共同健全著人的體格和心靈。一個作家如果不讀書是不可思議的,不多讀也是不可思議的。王安憶認為,讀書對消化生活、開拓思路、開闊視野,有著極大的好處。它既可以從書本那里間接地接受體驗,又可以通過書本幫助你消化你所經歷和擁有的生活。
作家應具備閱讀和寫作的雙重角色。如果說寫作需要悟性,那作家的閱讀同樣也需要悟性。同樣的書,不同的人去讀,品出的味道或許并不盡相同,這就是悟性高低使然。
至于開列具體書目,我覺意義不大,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閱讀的特別喜好。但有一點,我覺作家不應只讀文學方面的書,像歷史的、經濟的、哲學的甚至宗教方面的書,都應該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