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詩歌的審美特征與透視
孫思
2018年10月4日正午,五臺山佛光寺,朝拜的人絡繹不絕。我剛從大殿出來,就看到立在門口香爐旁的張燁,正午的陽光照下來,她的眼睛里一片明凈,盛滿了藍天,潔白無瑕的臉在陽光下發著藍盈盈的圣潔的光。這個時候,周圍擠滿了人,她臉上的光芒向四周水一樣流淌著,而她自己渾然不覺,就那么溫柔的靜靜的立在人群里。我被這奇異的一幕驚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大約十幾秒后,才回過神來。那天的同一時刻,發現這一奇異現象的,還有一位女詩人。
相由心生,真因為張燁一直以來以她的純粹和潔凈,行走在人間,行走在詩壇,以她的真誠善良對待每一個人,如此的日積月累,從一而終的修行,才會在她身上出現如上一幕。張燁是上海及全國詩壇的大姐大,她的詩早在八十年代就在國內國外極具影響力。她的詩,因其純凈和心靈的投注,有著強烈的精神烙印。它們會在某種規約之下沖擊極限,讓我們持續的注視,在身體各個部位積聚能量,圍繞著它們,感覺著它們,然后情不由衷的上前,一步又一步。她的詩,是靈魂與情感的呼吸,是生命的體驗和提煉,是海潮退去后,積淀在沙灘上的晶鹽。即便幾十年后的今天讀來,依然有把我們清洗一遍,把這個世界清洗一遍的能量。
縱觀當今詩壇,浮皮潦草、流氣、匪氣、口水、慣用女性器官入詩的,五花八門。已經很少有詩能讓我們從中找到圣潔、虔誠、純粹、雅致、莊重的詞語體驗。而就在我們幾乎每天都需要高度清醒地去甄別什么是現實,什么是可以進入詩歌視野的現實時,張燁已經比我們早幾十年用她的筆,努力地寫著這個不斷伸縮的世界,她情感和心境的每一次纏繞和奔突,所具有的那種情緒的力量,都會使我們深受其感染。她筆下每一個變換著的詞匯,都透著一種寫意,浸泡著新鮮的含義,如青花瓷上的濃淡轉筆,清靈而高貴,使我們在她水簾一般透明而又難以穿透的語言背后,感覺生命的澄澈和清涼。
下面讓我們走進張燁,走進她的詩,揭開她的詩為什么在數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夠隨翻隨新,經久不衰,它們有著怎樣的審美特征:
亞里士多德在悲劇的理論中提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這里所謂的長度就是指情節,他認為在悲劇的成分中,最重要的是情節,情節乃悲劇的基礎,悲劇的靈魂。而西方美學史上,也常常會把悲劇當作成一首最動人的詩,或最具震撼力的詩。而一首詩也同樣可以被看成一部回腸蕩氣的悲情劇。
張燁很多詩,在幾十年后讀來,依然能給我們帶來驚心動魄的審美享受,其原因之一,是因為這類詩充滿了悲劇式情節。
“往日你總是失眠的/今天頭一回安睡在馨香的恬靜/我默默坐在花叢中凝視你的面容/一點也不敢驚動你/陽光在我耳畔絮絮細語/宛如回憶之聲親切又溫存/你不知道,此刻,我多想/與你散散步,談談心,多想/多想聽到你向我求婚/而風兒將嬉笑著把花瓣拋灑/就像為我倆舉行隆重的婚禮/燙熱的情感止不住/止不住潤濕你的額頭、嘴唇、手指/我擔心/我如此痛苦/會使你從夢中哭醒/你安詳地睡著,我隱隱聽見/黑夜月白色的足音遠遠地來了/你啟程的時刻就要來臨/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讓我在你身邊悄悄睡一會兒吧/既然我倆命定不能同枕共眠——《悼歌·之二》”
這是一首自生命生發出的詩。詩人的內心像一塊磨刀石,貼著的是死亡這個冰冷的刀鋒。因為死亡,“我”的愛情無家可歸,所有的日子成了斷崖,過不去了。但即便如此,詩人仍把愛寫出了神性。因為愛之深情之切,詩人開始膽怯,開始害怕,她的筆不知是往左,還是往右,她知道往左是一慟,往右也是一慟。詩人想象中的白晝和黑夜,同時顯現,彼此共存,而它們存在的形態及其內質卻在極致的盡頭,因無法交叉而消散。盡管如此,詩人仍讓“我”沉浸其中,溫暖自己,虐待自己。
詩一開始,就呼應了那個深睡的人。于是,在“我”陽光和花瓣一樣美好的想象、回憶和幻覺中,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場景,都由現在帶向了過往,而這些過往的美好,更賦予和加重了當下的悲劇感,因為這些幻覺的生命力正在與現實無關,是在現實生活之外營造的另一個虛妄的現實生活,它們直接且更加殘酷地指向了現實中“我”的苦痛。其中每一個字,都如針、如釘、如刃,它們最鋒利的一面不僅朝向了詩人,也朝向了讀者。詩的最后詩人沒有展開這種徹痛,而使它或多或少的暈開,成為描繪的底色,使之到達悲哀之后的寧靜。這寧靜太靜了,靜成了一種長度,永遠沒有盡頭的長。也靜成了一種深度,似乎一閉眼,腳下就是萬丈深淵。更靜成了一種厚度,如緊繃的鼓,太薄太脆,似乎輕輕一敲,就穿。
詩人被擠在塵土與命運之間,如此不堪一擊,她的悲嘆、她的無奈、她的椎心泣血般的愛,以及死亡帶給她生命能量的延伸、補充、轉移與拓展,是這樣的可悲可涕。我們仿佛看到詩人的一生,是用火柴搭出來的,支支棱棱,似乎只要用力一擦,即可成為灰燼。但即便如此,在詩人的內心深處,依然存在著某種不可言明的力量,在幫助她穿過苦難,穿過死亡。我們能看到詩人站在時光深處,很多年過了,很多年似乎只發生了一件事,他來了,他又遠去了。或許這就是她一生里唯一能留住最終卻又無法留住的故事。所以這些年,當詩人在風聲中行走,她心里的那盞燈和影子還留在昨夜,它們還在她當年坐過的地方亮著。
再看下一首:
“我相信死神像慈母那樣/微笑著把你接走了/她看見這個世界一直在虐待你/你的血液里有荊棘叢生/身世被夜色抹得墨黑/不,我相信她不會插入我倆中間/如果她知道我能給你幸福/如果她知道我每夜都在渴盼/你像深情的月光來敲叩我的心扉/(也許你顫栗的指尖曾多此撫摸過門鈴/也許你明白我已久待這一聲鈴響/可你黯然垂下手臂,走進夜色/凄惻的月亮吻著你的眼角像一顆淚珠)/死神怎么可能接走你呢/怎忍心看到我紅腫的雙眼呢/她明曉得另一個世界冰涼又寂寞/她會心酸的如果她發現/今晚上我將整夜敞開家門/癡待著你的身影突然出現/但你既然選定要走這條路/我的愛就再無法將你喚回——《悼歌·之一》”
苦樂都是存在的生命意識,即使是絕望,也仍是生命的一個屬性。觸摸詩人字里行間埋藏的冷凝郁結又噴薄而出的熔巖般的詩情,對生命存在狀態的哀婉,長歌當哭的憂傷,海浪一樣巨大的凄楚,以及這樣把感情全部放進去的自我燃燒,由此對讀者產生的帶入感和卷入感,不亞于一場風暴的侵襲。
這首詩,詩人不從生活出發,而從情感出發。詩人知道死亡是命運干預的結果,但詩人并不屈服,詩人在抗爭、在苦苦掙扎,即便“你”已被死神帶走,“我”仍然想把你拉回頭。于是詩人在生與死的循環里,通過死神、虐待、血液、荊棘叢生、夜色、墨黑、插入、渴盼、深情、月光、敲叩、心扉、顫栗、指尖、撫摸、門鈴、久待、鈴響、黯然、垂下、手臂、夜色、凄惻、眼角、淚珠、死神、接走、紅腫、雙眼、冰涼、寂寞、心酸、整夜、敞開、家門、癡待、身影、路、愛、喚回,這些一個又一個名詞、動詞、形容詞的交替使用,還有量詞的量化,在死亡這一命題的更深層次里,癡迷、糾結、徘徊。是的,也許死亡并不是終點,因為那個死去的人,他仍享有“我”對他所有刻骨的情感,這份情感甚至比他活著時,更甚。于是“我”在自己的一個又一個想象里,被一根又一根“稻草”施加著苦痛,這樣的苦痛割裂了“我”,使我對當下的生存,已經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依附。詩人筆下所有的敘述和描繪都成了“我”的眼淚與掙扎,它們瑟瑟發抖于死亡這個詞,直到它變成絕望,穿過顫栗與冰冷,讓一種渴盼,變成一種由靈魂顫抖的碎片組成的完整。這個完整到達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而成為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詩人由想象纏繞的未知世界,逆風而來。
這種獨立于世外的悲涼,卻又斷不了與世間聯系的蒼茫,讀之讓人心神俱碎。一個人在經歷巨大的悲痛后一定要走出嗎?她也可以選擇不,詩人選擇了后者。似乎唯有此,才能最終完成一種靈魂的跳躍;唯有此,詩人的生命才算完整。
所謂苦難的張力,悲劇的誕生,其必要的邏輯是,一個人必須直面苦難(這里是直面死亡),才能與苦難搏斗。詩人一直存在這種力量,是這力量一直在幫助她勝過苦難和死亡。因為“我”與死者“你”的正反糾纏,是物理糾纏也是精神糾纏,詩人因此在詩中反反復復,自相矛盾的生發出許多情節。而詩人自怨自艾糾結著的疼,欲罷不能的苦痛,也牽引著我們時時進入,使我們不忍淬讀。而這恰恰是悲劇最卓越的一面。
黑格爾認為:“悲劇中死者都有罪”。所愛的人走了,詩人不可能將自己置于超然的位置,只好以一種更通透或者說更本源性的視角看待這個突然到來的苦難:“我相信死神像慈母那樣/微笑著把你接走了/她看見這個世界一直在虐待你/你的血液里有荊棘叢生/身世被夜色抹得墨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死亡對于死者未嘗不是一件解脫和幸福的事,但對活著的詩人,這個也許是完全偶然的命運,仍不失其為悲劇。
不知今天,詩人一直放在這個人身上的心,會感到冷嗎?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是不是依然會有許多次,立在城市的風口,張望著,想著,他會從哪個風口回來?
《詩大序》中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文心雕龍》也說:“為情而造文”,“情動而辭發”,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也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以上無不說明,情感對于詩歌創作的重要。張燁的詩為什么在今天讀來,依然讓我們唏噓不已,情不能禁。就是因為她始終把情與真,放在詩歌創作的首位。因為情感對于詩來說,有時比形象更重要,它是詩歌生命力的源泉和所在。我們的情感越強烈,讀者受之感染的效果也會越強烈。反之“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淡黃的長發披散著/宛如玉蜀黍的纓穗遮掩/珍珠般的臉盤/為著小小的愿望/你低垂著稚嫩的脖頸/默默地跪在陽光下/你是否覺得陽光也跪在你面前/就像樹跪在落葉的苦難面前——《求乞的女孩,陽光跪在你面前》”
這首詩里的女孩,可以是一個主體,也可以視為一個世界,一個被審視的對象,尤其是當我們進而聯想到苦難,聯想到大地上一場大雪后的那種寂靜與清寒。
“宛如玉蜀黍的纓穗遮掩”,一個看上去不經意的比喻,恰到好處的明暗線處理,就讓小女孩身上有了光的顫動。仿佛一只小鳥停在樹梢,撫觸羽翼下被風割過的細碎傷痕,又像一支小曲在末梢處露了怯,驚乍乍地停住。而接下來的描寫“珍珠般的臉盤,低垂著稚嫩的脖頸/默默地跪在陽光下”,宛如剪影,又如印在幕布上的油畫,其細節和畫面感,成為靜態中的立體,顯示出了雕塑所特有的逼真和張力。詩人對小女孩的刻畫是清冷的,帶著涼意的,如雪花融化后淺淺的濕痕。而這個小女孩的形象,卻雕刻了我們內心最隱秘的慈悲和仁慈, 讓我們帶著溫柔的觸碰,懷著滿心的憐惜,從我們的感覺最細微處最柔軟處出發,向著這個小女孩,靠近,再靠近。
詩人最后的叩問:“你是否覺得陽光也跪在你面前/就像樹跪在落葉的苦難面前”,既源自于詩人內心的“震耳欲聾”,又是為了喚醒人們內心“沉默的光芒”免于凋落。詩人救不了女孩,詩人最終把目光落在了陽光上,詩人認為陽光是救世主。詩人卻不知道,陽光能拯救萬物,卻拯救不了一個苦難的女孩。于是詩人無語凝噎,讓陽光跪在女孩腳下,為自己贖罪;亦如樹,為葉子的贖罪。這種冷靜的轉場和過渡,因痛而生的祈禱,是詩人內心清醒也是澄澈的擔當,是對現實和人性的雙重清洗。
而小女孩的背后,則承載著時代發展的隱痛,她是我們這個社會前行的道路上,宏大敘述下的一個褶皺,一個時代的發展和隱痛。詩歌的意義就在這里,一首優秀的詩作,除了呈現個體的命運與困境,相對于大時代的跌宕,小人物的命運可能更具有張力與書寫的價值。為此,詩人這首詩,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切口,讓我們對現實與歷史重新有了新的評估與思考。而因為詩人深切的同情、悲憫和憐惜,使冰冷也是寧靜的女孩身上那種神性之美得到了充分體現,使她有了存在的光芒和終極性的美,讓她最終走向了她的靈魂存在之所。而詩人靈魂的跌宕,歷經滄桑之后的天真,于一片繁復中的直見心性,是這樣的令人動容。
雕塑既不能象文學作品那樣去敘述一個復雜的故事,也很難象戲劇那樣去表現一種時間性的戲劇沖突,甚至也很難象繪畫那樣去再現一個比較復雜的場面,特別是一個物,由于其靜態的局限性,更難表達其動態感和鮮活感。但張燁卻憑其一首詩做到了:
請看:
“仿佛是情緒悒郁的大海/在回憶/ 一葉橙色的帆, 一輪/漾著初戀微笑的日出//但更是/冷暗的逆境里, 燃起的一片/明亮而飽滿的思想——《桔子》”
一個詩人是不是天才,主要看她有無超出常人的想象:“仿佛是情緒悒郁的大海/在回憶/ 一葉橙色的帆, 一輪/漾著初戀微笑的日出”,一個果實,一個微小的分子,在詩人的想象里,因為其精神活動的加入,被聚焦、放大,顯出奇特細節,使畫面由靜態變為動態,讓桔子在時光中流動,有了存在的神秘感。接著詩人再給它升華“更是/冷暗的逆境里, 燃起的一片/明亮而飽滿的思想”。出其不意的凌空安置,讓桔子充滿精神凝聚力,有了一顆血肉之心,從而牽引我們走向桔子精神生活的圖景中。
因詩人觀察和想象的發現,這只桔子的精神活動有了可感知的屬性,這屬性同樣在我們身上發生了影響,形成了某種力量,從而讓我們從中體會到一種生命和情緒。詩人告訴我們,桔子的存在不是象征了什么?而是桔子存在本身就是意義所在,于是這首詩就這樣實現了從詩人意識到讀者感受的轉化。這是詩人天賦的超拔,詩歌直覺的特異。還有《 那 就 是 我》《 有個男子漢坐牢了》《一個簡樸的小酒吧》《 1969 上 海 肖 像》等詩,都有這樣的審美特點。
雕塑是再現藝術,一個普普通通的桔子,因為詩人的創造與想象,似乎不用暈染,就清清落落出來了,既飽滿、鮮活,又清雅絕妙。原本這個桔子是立在詩里的,立在紙張上的,因為詩人給它灌注了生命力,再把它以雕塑的形式推到我們近前。讓我們相信,即便有一天這個桔子枯了,水分干了,它依然在詩里飽滿著,充滿著豐富的質感。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不朽,遠比一座雕塑更久遠。
“初春/梧桐枝頭跳躍著嫩綠的希望/汽車在清新的柏油路上奔馳/一個聲音在車后追趕/呼喚著我的名字//車過甜愛路沒有停下//我抓牢搖晃的把手一聲也不響/仿佛來時并不明了,我為何/梳理得如此整潔優雅/為何在襯衣的領口,悄悄地/別著一朵清馨的春蘭,為什么/一路上胸口悸動臉頰發燙//可這一切/微笑在路邊的梧桐/舊時相識的飛鳥都知道//車過甜愛路/沒有停下,我一聲也不響/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車過甜愛路》”
這首詩以名詞初春為牽引,第一節用梧桐枝頭、柏油路、聲音、名字、甜愛路,等名詞,以及形容詞嫩綠、清新,動詞跳躍、奔馳、追趕、呼喚,為讀者帶來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色彩明亮的畫面。而第二節的抓牢、搖晃、不明、為何、梳理、悄悄、悸動、發燙,一連串動詞的連用,把細節刻畫得細膩而又生動。好的細節永遠是最好的品質,因為它雖然指向明晰,隱含之意所擴展的容量,卻意猶未盡。接下來,詩人說路邊的梧桐、舊時相識的飛鳥都能解她此刻的心情。把曾經的過去總總,巧妙的,同樣以半明半暗的方式,傳遞給讀者。最后,以“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這個意象,達到唯晴欲雨,要哭無淚,左掩又映,出沒有無的境界。
詩人在一個相對開闊的藝術空間中充分施展著自己的描述與想象,通過一系列動作和細節的描繪,純粹而熱烈,含蓄而優雅,反映了“我”精神生活的一個樣板,同時也為我們制造了懸念,確定了一個玄機。一種朦朧的若隱若現的故事和氣韻,被掩映在文字背后,欲說還休地傳遞給了讀者。詩人在勘探透視人性世界的同時,盡可能地傳達出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命運。
全詩幾乎沒用一句實語,全靠虛寫和意象以及外物描寫來抒發詩人情緒的起伏狀態。詩人采用掩映手法,映時點筆如雨,清淺適中;掩時隱約依稀,若有若無。它們皆因詩人自身的豐饒,不用招展,徐風自來。讓詩中一種質素逸出,另一種質素冉冉生成。
再請看下一首:
“火車的呼嘯傳到你這里已成為微風/微風輕輕走過不觸動周圍什么/但花草已經認出,涌出顫栗、低喚/今夜,我也是一陣微風——《夜過一座城市》”
這首淡雅、清透的小詩,把一種美好的情緒和愛的向往,通過想象和聯想,跌宕著搖曳著穿過明暗深淺和遠近,如一條小河般,向我們淙淙的流過來。又仿佛是一棵樹,斜陽落在上面,參差交錯的枝丫把光線載住,又把它們反射出來,散布在樹干上、地上、四維空間,并在我們周圍產生無窮無盡的影像。這其中的一枝一葉的形態,都能勾住讀者的視線,讓讀者讀了又讀,目光與心同時在里面駐足,久久不愿移開。
有凝視,才會有涌動,有涌動才會有波浪和顫栗,才會有詩,有對位與反射,然后讓影像和畫面以其自身內部動力說出它自己的話。火車、微風、花草的顫栗、低喚,由遠而近,由隱而顯,它們皆因我內在的熱質而賦予了情感。這情感是那樣的甜蜜,如一首甜美的小樂曲,在深夜里靜靜地也是無聲地流淌。火車經過,詩人說不會觸動周圍什么,只是觸動了花草。而花草不過是指代,花草的顫栗和低喚,難道不是“我”的顫栗和低喚。詩人說自己是微風,真的是微風?如果是微風,這微風也是抽不盡的情絲,如果是微風,詩人心底的那條愛河,也早已蕩漾開了。
詩人的這類詩還有很多,如《往事》《66年》《春天有一種神秘的聲音》《火車奔馳》等,這種寄附于景,景中寓情,情寄于景的表現方法,是韻外之致,是模糊美學的最高境界。這也是張燁的詩在幾十年后的今天,讓我們讀來依然處于不斷震顫的原因,而這樣的震顫,就來自于她采用變動不居的,永恒的又是普遍運動的明暗互滲的美學規律所致,因為此,她的詩才顯示出持久的生命力。
知白守黑的白,不是指顏色,而是一種空間,一種想象,一種力量,一種由舍棄達到的突破。沒有天才的基因,沒有人生的痛苦,沒有守望的毅力,是不可能完成這樣由舍棄達到的突破。所以這白,是裹住太陽的白,收住黑暗的白,進入夢境的白。只有這樣的白才能推動著我們,給我們輕盈,讓我們在想象里欲欲起飛,并瞬間破冰。而黑,是詩人的濃墨處,是詩人文字塑成的一個個意象和情節,這些意象和情節沒有形狀,沒有定勢,靜若深潭,動如漣漪,它們是古典的花,開放在時光深處,暗香浮動,不隨光陰的打磨而凋謝。以梅花遜雪三分白,雪輸梅花一段香,之潔凈,之清冽,在我們的心里行走和投映。
以筆墨為支撐,是詩人的境界。詩人攜帶著肉身的體感和溫度,由痛苦進入詩,詩也就成了詩人有血有肉的朋友,詩人身上的感官,也成了詩的感官。
“靈魂薄如桑葉/任巨大的恐怖蠶食/塵世之門已經關上/記起生前的最后時刻/凝立水邊,看見荷花的微笑/感到水要收回我,無力抗拒/死亡是一種執著的誘惑/而此刻,三千鬼魂暈倒在自己的哭聲之中/死亡不是解脫/死亡很深很遠/我曾將死亡看得過于簡單/就像我始終不能領悟任何一道門/關是絕望,開/也是絕望——長詩《 鬼男》之九九歸原)”
這首詩在進和退的盤桓里,讓我們看到了死亡的幽微與復雜,以及一種無法卸除的愛的宿命 。面對這樣的宿命,這樣的死亡,“我”無可躲避,棄無可棄。于是“我”在死亡之外無力抗拒的想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像一個懸空的人,使生命呈現出它特有的超出我們認知的重量。如果死亡是一條河流,“我”就是岸上掙扎的魚,看著河流,卻跳不進去。于是詩里的每一個字都攜帶著一股涼氣行走于紙上,亦如行走在熒光燈里。而熒光燈的顏色,如同一片雪景,讓此時的“我”如同雪人,卻又不能靠近火,盡管覺得冷。
靈魂、桑葉、恐怖、塵世之門、生前、水邊、荷花、死亡、鬼魂、簡單,這些帶著風刀雙劍的冷刻書寫,如果是詩人想象力創造出來的可視語言,也是著墨點,那么薄如、蠶食、關、記起、開、凝立、微笑、收回、抗拒、誘惑、暈倒、解脫、領悟、絕望,則為詩人的布白。它們通過虛詞的托用,通過詩人描述的提按、逆入、收緊,使得所有場景和描述皆因虛處而生,其中十分之三在云煙斷鎖,十分之七在詩人內心的情感深處。而死亡一詞的出現,與“我”是一條永遠不會含苞的泊油路,它在黑暗中永無止境的延伸,使“我”的絕望、凄婉以及怨艾,如沒有盡頭的北極,瞬間抵達鋒梢。
深愛的人離去,詩人不可能將自己置于超然的位置,也不可能以一種更通透或者說更本源性的視角看待苦痛。詩中一些有關命運的、生命的甚至是有關存在的重大的命題,詩人在提起時用“看見荷花的微笑”這個微不足道的細小物象來表現,既暗含著一種素常,更有壁立千仞的孤絕。而結尾,詩人不再展開這種徹痛,而是讓它成為敘述的底色,這底色是悲哀之后的寧靜,也是死亡在漢語中生出的新的枝條。這是詩人最后放棄掙扎,用語言造就的另一種意境,它讓文字的抵達在我們想象不能及的地方,無限彌漫。
于是“我”與“鬼男” 的生死愛情,在死亡與“我”靈魂的糾纏中,在字與字間,行與行間,在生,在長,在變,又因為牽絲,因為顧盼,因為難舍,它們棱側起伏,相鉤連不斷,而使詩最終達到“藏境”亦是國畫的最佳效果。
如果上一首在筆墨中稱為濃墨,下一首則為淡墨:
“你從草堆坐起,撫平亂發/默默靠在我肩頭,如水靠著石頭/你說,“你不覺得這是傷害我嗎?/你對別人的愛情是我痛苦的開始/你對別人的愛情是我痛苦的結束/你忠于的不過是一個腐朽的記憶/死人對于活人/一個永遠不會帶給你快樂的記憶/我想尋找的是愛情,不是友誼/你走吧……”/你忽地站起,默然佇立/我聽見隱藏在你體內的轟鳴漸漸遠逝/一列掠面而過的火車/冰涼的鐵軌冷卻摩擦的余熱//猶如一封寄出的信/再也沒有見到。但,小夏,你像一支死亡的/火炬在某種特定時刻亮起——《小夏》”
詩開頭四句為我們營造了一個非常柔美的畫面,本以為接下去會是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不曾想,詩人筆鋒一轉,在人們日常思維中劈開一道豁口,讓看似已鐵板釘釘的事情,以否定前提的方式來否定前面的定論,以一正一反的方式,以小夏和“我”黑白雙線的展開,內蘊出另一個視角,抵達不確定性終點。或許小夏永遠不會明白,那個人,在“我”最敏感的縫隙處,已于時光長成一體,已不僅僅是愛情,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上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教堂,而這個人就是“我”的上帝,“我”的教堂。
盡管小夏的出現,是對“我”生命苦難的一種救贖,但“我”仍在自己和小夏之間筑起了堅實屏障。而讀者卻因“你”的質問,對“我”的關切在升起,把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痛感,于此時,遞交給了詩人。
但小夏還是如同一道彩虹,照亮了“我”暗淡的生活。情感是萬有引力,她不能不吸引“我”和小夏的相互辨認和應和。只是詩人不明說,把更多的留白給了讀者,使文字背后的空間有著更大的延展和力度,使詩在結束之時,情感的引力有了出乎意外的呈現。讓“我”和小夏,在讀者想象中相互玉成,并搖身為對方的鏡子。
其中意象的生成,詩的繁簡、剛柔、濃淡,以及深入與營造,根據詩人內心情感的遞進鋪排,這其中有賓主、虛實 、疏密、開合、藏露。詩人明白自身本性的清白,一直堅守自身的愚鈍,最終回歸于內心的渾樸,保持了內心的堅貞。而讀者的心境也在此時不知不覺隨著詩人慣性想象的物質,一路滑行,到達一個陌生的又似曾相識的境地。類似于這種審美特點的詩還有很多,如《高原上的向日葵》《無 題》《逍 遙?》《一 句 話 》《街景》《玻璃人》等。
老子在《道德經》二十八章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老子所謂的知白守黑,雖然是從道的哲學整體出發的,但卻同時突出地顯示了老子關于色彩方面的美學觀點。因為篇幅關系,這里不再展開。
黑無白不顯,白無黑不彰,山水畫如此,詩歌亦然。白,在于張燁,是她唯一獨具匠心奉獻給讀者的想象馳騁;白,也是張燁一種抱樸有素的內涵。而黑,是張燁想象的聚焦點、著墨點和著重點。以上二者的互滲,成為張燁詩歌美學的極致。
詩歌文字一方面是詩人經驗的結果,一方面又是使讀者產生經驗的原因。因此我們讀詩時應該從表面的文字向心靈經驗發掘,牢牢抓住詩歌的整體,注意心與耳的配合,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放在同樣的情境中并引出與詩人同樣的反應。張燁的詩,審美特征很多,我只列舉了以上四點加以透視。而在她浩如煙海的詩歌作品中,經典和優秀之作不計其數,限于篇幅,我無法一一舉例說明。至于如何對詩人一生的作品作更細致的美學評判,我想那應留給后來者去研究和探索吧。
在當下,特別是面對繁雜,面對現代人心靈的凋敝,我們往往只知疲于奔命,哪知向死而生,即便我們內心不停的掙扎,卻還是難以掙脫我們自己構筑的心靈枷鎖,于是每一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求贖之路。而一名杰出的詩人,必須要有拷問靈魂的勇氣,因為詩意味著要不斷向靈魂深處掘進,張燁便是如此。她16歲寫詩,在詩壇行走了50多年,她對詩的信仰和虔誠的膜拜已成為她生命或者生活的儀式,成為經典作品才能夠具備和獨具的品德。為此,不管是在當時還是當下,張燁一直是我們無法越過的一座豐碑。
人在塵世走,有幾個能不染一身污濁之氣,或是隨波逐流,一改初心。更有誰過了大半輩子,內心能夠依然清澈如水,一絲塵埃不染?只有張燁。不僅是她的人,她的詩,她筆下的文字,又何嘗不是一塵不染的教堂。為此,對張燁,我們永遠心懷敬仰,不僅僅是詩,不僅僅是高潔的品性,更有她圣潔的內心和靈魂。特別在當下這樣的氛圍中,語境中,我們來讀張燁的詩,實在是對我們靈魂的一種洗禮和凈化。
孫思,名慕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上海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上海詩人》副主編。著有詩集《剃度》《月上弦 月下弦》《掌上紅燭》《聆聽》《一個人的佛》五部,有詩收進《新詩鑒賞辭典》、《中國新詩精選300首》等各類詩歌選本,詩集《掌上紅燭》、《聆聽》分獲2015和2017年度上海作協會員作品獎。2017《現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詩人。有評論獲《詩潮》2017年度詩歌評論獎,第七屆冰心散文理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