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他對中國的影響,不僅是文學上的,更是道德上的。在我看來,中國現代文化史上有兩個最偉大的老師,一個是蔡元培,另一個就是胡適。
歷史學家羅爾綱在《師門五年記》中記載了他在胡適門下生活和學習的情狀,文字樸實無華,讀后卻讓人感佩不已。
羅爾綱是一個出身貧寒的青年,最初到胡適家幫工,擔任抄寫員。面對胡適家中滿座的名流,羅爾綱自知身份卑微,不免產生自卑心理。善解人意的胡適充分考慮到了這點,“每逢我碰到他的客人時,他把我先容后,隨口便把我夸獎一兩句,使客人不致太忽略這個無名的青年人,我也不至于太自慚渺小。”胡適愛護一個青年人的自尊心,不讓他發生卑怯的心理,竟體貼到了這個地步。
人格的氣力就像是春雨一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師生之間最珍貴的莫過于人格上的感召了。羅爾綱說:“我還不曾見過如此一個厚德君子之風,抱熱忱以鼓舞人,懷謙虛以禮下人,存慈愛以體恤人;使我置身其中,感覺到一種奮發的、淳厚的有如融融的春日般的安慰。”戴季陶曾經送了一副對子給胡適:“天下文章,莫大胡適;一時賢士,皆出其門。”前半句可能過譽了,但后半句的確是實情。胡適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教育科研機構任職,培養了無數的學子,而羅爾綱僅僅是其中沒有正式進門的一個,就在專業領域取得了相當了不起的成就。
胡適一生追求光明,崇尚自由。1998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北京大學時,引用了胡適在“五四”之后曾經對青年人說過的一句話:“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同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李敖以為,這是胡適思想的精華,這是胡適思想的真精神。唐德剛在《胡適口述自傳》的《寫在書前的譯后感》中說:“胡適之先生是現代中國最了不起的大學者和思想家。他對我們這一代,乃至對今后若干代的影響,是無法估計的。”
近日,偶讀臺灣著名散文家陳之藩的《在春風里》,有一則故事更讓人感到了胡適的澄澈、明凈和溫暖。
上世紀50年代,陳之藩去美國留學,連一張火車票也買不起。當時,胡適得悉他的難處,便由美國寄一張400元美金支票給他,作為留學的盤纏。后來,憨厚的陳之藩辛苦積存了一點錢,便立即如數奉還胡適。胡適在1957年10月15日的回信中說:“其實你不應該這樣急于還此四百元。”但接著他又說:“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
陳之藩后來回憶說:“這是胡先生給我的最短的一封信,卻是使我最感動的一封信,如同乍登千仞之岡,你要振衣;忽臨萬里之流,你要濯足。在這樣一位圣者的面前,我自然而然地感到自己的污濁。他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原因是:永遠有利息在人間……我每讀此信時,并不落淚,而是自己想洗個澡。我感覺自己污濁,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澄明的見解與這樣廣闊的心胸。”
《在春風里》收錄了陳之藩多篇紀念胡適的文章,他對胡適的推崇曾形容:“并不是我偏愛他(胡適),沒有人不愛春風的,沒有人在春風中不陶醉的”。
1921年7月,胡適在北大做教授時,曾和在商務印書館做事的高夢旦度過了一個暑假。那段時間,胡適和高夢旦朝夕相處,傾心交談:“高先生每天都把編譯所各部分的工作指示給我看,把所中的同事介紹和我談話。每天他家中送飯來,我若沒有外面的約會,總是和他同吃午飯。”暑假結束,胡適要回北京授課。商務印書館給胡適一千元錢作為報酬,胡適只收下五百元,他說:“五百元夠這一個半月的花費了。我并不想做短工得錢。我不過一時高興來看看,使我知道商務的內容,增長一點見識,那就是我的酬報了。”
胡適是那個年代文化人的精神領袖,他一生為民主和科學不遺余力地奔走,終生憧憬著光明和自由。胡適自稱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因為他的心中永遠揣著希望。胡適認為,西方人樂觀、有信心,所以才敢于夢想。受此影響,胡適留美后也非常看重夢想,曾說:“夢想做大事業,人或笑之,以為無益。其實不然。天下多少事業,皆起于一二人之夢想。今日大患在于無夢想之人耳。”
然而,在現實里,他的婚戀并不自由,也不幸福,由不得自己,他只能把深深的愛埋進心里。胡適坦言,對于舊婚約,他“始終沒有存毀約的念頭”,對此,他坦言:“我生平做的事,沒有一件比這件事更討便宜的了,有什么大犧牲?”“當初我并不曾準備什么犧牲,我不過心里不忍傷幾個人的心罷了。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難受。”
曹珮聲對胡適的愛,深沉真摯,那么濃烈,那么執著;而胡適也深愛著曹珮聲,彼此同聲應氣,心心相印。
1923年,胡適母親去世之后,胡適也曾向江冬秀提過離婚。面對江冬秀的以死相挾,胡適退卻了,但心中依舊念念不忘曹珮聲。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上的人影。”胡適與曹珮聲的這段情緣在北京西山的寒風中漸漸消逝,但是,曹珮聲至死都把她對胡適的愛珍藏在心底。遺恨終生的是胡適,還有那個癡情女子—曹佩聲。胡適固執、心地澄澈的一面由此也可窺見一斑。
因此,在他寫給曹珮聲的日記、書信和詩文中,這一段情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他們的戀情無任何功利性目的,全然是兩個心靈的靠近和對話。像這樣的兩情相悅,在當今唯利是圖的社會里恐不多見了。
胡適晚年曾說及自己的婚姻:“我們那個時代,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會了解的。我和我的太太訂婚之后,我們從未見過面,一直到了結婚那天才見面的。我有兩句詩:‘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我想,有了“情愿不自由”的寬厚和容忍,也就有了“也就自由了”的達觀和釋然,這與他的道德文章一樣,同樣是“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