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詩歌是詩歌的發展方向嗎
淺談冰峰的《非虛構詩歌宣言》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中文系 張云霞
“非虛構詩歌”是由詩人、作家網總編冰峰(趙智)于2016年8月發起的一個詩歌流派,是針對當下詩歌“孤芳自賞,不食人間煙火”的窘態而提出的一個詩歌發展方向,其主要觀點是讓詩歌“去掉所有的裝飾,放下語言的架子”,“不要虛構,不要裝腔作勢,不要故弄玄虛,不要夸大事實,不要偽裝”,從而達到“讓讀者找到一個讀詩的理由,讓詩歌和讀者建立一種關系”的目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中文系 張云霞
冰峰老師的《非虛構詩歌宣言》全文如下:
在詩人狹小的想象空間中,詩歌的生活越來越窘迫,沒有讀者,沒有生活來源,甚至沒有亮光。詩歌在凄涼的生活中,過著孤芳自賞,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死去的詩歌沒有墓碑,只有風有氣無力地將一粒粒沒有腳的流沙帶走、淹沒。
我們想讓詩歌從詩人狹小的牢房里走出來,與生活發生關系,與博大的土地、街道、人群發生關系,與一切真實的事物發生關系。
我們不能再讓詩歌孤獨了,不能讓詩歌躺在詩人的想象中花開花落,了卻一生。我們要讓詩歌走進生活,與更多的人生活在一起,讓更多的人感知詩歌的體溫、人性和力量。
我們要讓讀者找到一個讀詩的理由,要讓詩歌和讀者建立一種關系。一種枝蔓相連,根脈互通,情感交織的關系。
我們不能讓詩歌涂脂抹粉之后坐在閨房之中等待讀者來寵幸,我們要讓詩歌在生活中自由行走,去掉所有的裝飾,放下語言的架子,與工人、農民、流浪漢牽手同行。
凡是虛假的,虛榮的,偽裝的,統統不要,好好說話,說人話,說老百姓能夠聽懂的話。
我們不要虛構,不要裝腔作勢,不要故弄玄虛,不要夸大事實,不要偽裝,我們要遵守人性規則,尊重客觀存在。
我們要用詩歌記錄時代,呈現生活的真實。我們要有骨氣,敢于說出真相。人性的真相,情感的真相,愛的真相,恨的真相,世界的真相,社會的真相。
詩歌呼吸的節奏是自然的,不是高聲叫喊,不是罵人,不是喊口號,不是無病呻吟,不是囈語說夢話,也不是自言自語。我們要和這個世界有理有據地談判,我們要說出事實的真相,而不是遮蔽與掩蓋。
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許多真相需要我們用詩歌的方式寫出來,揭示出來。在揭示真相的時候,我們不發表偏激觀點,要用事實和證據說話,對發生的事件,不批評,不贊美,要客觀呈現,交給讀者去評價、評判。
我們需要愛撫社會底層的民眾,需要批判社會的邪惡。我們需要露出自身的疤痕,敢于暴露丑陋。我們不應該選擇逃避、躲藏,或推卸。我們要敢于把自己的血抽出來,交給醫生化驗,檢查出病菌。即使發現艾滋病毒、乙肝病毒,我們也要勇敢面對。
我們不需要用巫術來治療疾病,巫術是虛構的,是假想,我們需要用真實的藥品或手術,從根本上治療病灶。
我們不需要虛構,虛構是假的,是虛擬的空間,有可能出現無數的可能。我們可以拉伸情感、知覺,讓詩歌在真實的空間里自由飛翔。
意象和華麗的詞匯是詩歌的化妝品,我們不反對為詩歌化妝,但反對抒發虛情、假情、偽情、矯情。我們鼓勵使用有血有肉,有呼吸,有生命的詞匯;不鼓勵使用空洞的,生澀的,說教的,沒有脈搏的詞匯。
我們不反對想象,但反對不健康、無邊界的想象。想象是對現實的思考,是現實的土壤中長出的禾苗,而非天馬行空的臆造,或神經病式的無規則、無序囈語。我們要讓讀者看懂詩歌的思維線路,識別清楚語言方向,找到詩歌表達的目的。我們不能把讀者帶到混亂的沼澤地,讓讀者在掙扎中失去方向。
我們提倡的想象是單純的,有節制的,它可以為我們和讀者之間找到恰當的溝通、交流渠道,拓展我們與讀者之間行走的空間,而不是制造晦澀,賣弄才華,炫耀技巧。
我們反對以任何方式為難讀者,制造閱讀障礙。我們的詩歌是平易近人的,與讀者有著同樣的呼吸節奏。讀者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朋友、親人,我們要尊重讀者,始終與讀者和平相處,不猜測,不爭斗。我們不假裝晦澀與朦朧,不制造高深莫測,我們的語言是透明的、敞亮的,并具有親和力。我們與讀者不分彼此,生活和諧美滿。
我們要與更多的民眾生活在一起,了解他們內心的酸甜苦辣,感知他們的情感傷痛。我們的詩句中,應該有汗水的味道和眼淚的味道,也應該有草的芳香和野花的爛漫。
我們不能再麻木了,我們需要說出我們想要說的話。
脫光偽裝,和虛假宣戰吧。
我在第一次讀到冰峰老師的這個宣言時,就有了一種期待。因為就當下而言,詩歌確實太小眾了,詩人好像是社會的局外人。詩人有若干個圈子,內部很熱鬧,但出了圈子,就沒有任何響動了。冰峰老師提倡非虛構詩歌的創作方向,我非常認同。現在我們就來讀冰峰老師的《節日,只是一場演出》,看看非虛構詩歌所具有的特點。
只有清明節,死去的人
才被忙忙碌碌的子孫們忽然想起。這一天
紙做的房子,汽車,搖錢樹……被搶購一空
十字路口,火的哭聲
開始被親人的眼淚點燃
陵園的舞臺,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道具
不同角色的演員,一一登場
磕頭跪拜,表情莊嚴
紙灰,哭聲,像烏鴉般飛滿天空
有的人,找到了肉體的出處
有的人,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
仿佛一場戲散場,活著的人
開始工作,生活
死去的人,依然躺在冰冷的房間里
等待觀看下一場演出
冰峰老師的這首詩,寫得很實在,幾乎沒有虛構和想象。在陵園里燒紙,拜祭故去的人,這是很普通的生活場景,也沒有任何詩意。冰峰老師卻能從這樣普通的生活場景中,找到詩歌的“味道”,寫出一首讓人倍感傷痛的詩。現代社會,快節奏的生活已經讓許多人背叛了人性,變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拜祭故人本來是極其莊嚴的事情,是體現人性“孝心”的儀式。而現代人,卻對這樣的儀式充滿了應酬。有許多人,更是在表演,做樣子給人看。冰峰老師的詩充滿了批判性。
讀了冰峰老師的詩,讓人很疼痛,也容易引發人的諸多思考。冰峰老師在詩中寫道:“只有清明節,死去的人/才被忙忙碌碌的子孫們忽然想起”。如果對號入座,誰又能逃脫冰峰老師低調的批判呢?難道我們不是如此嗎?
“陵園的舞臺,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道具/不同角色的演員,一一登場。”有的哭聲,是發自內心的;而有的哭聲,則是在演戲。人生有太多的舞臺和太多的表演了,即使在莊嚴肅穆的陵園,表演,也是常有的事情。批判之入骨,令人汗顏。
生活是殘酷的,祭拜只是一種儀式,“仿佛一場戲散場,活著的人/開始工作,生活/死去的人,依然躺在冰冷的房間里/等待觀看下一場演出。”人生的凄涼油然而生,我們忙碌,究竟是為了什么?其歸宿,又是多么的冷清。
冰峰老師這樣的詩,確實驗證了他在非虛構詩歌宣言中倡導的觀點:“敢于說出真相。人性的真相,情感的真相,愛的真相,恨的真相,世界的真相,社會的真相。”同時,詩歌未加裝飾的、樸實的語言讓人感到特別親切、自然。“凡是虛假的,虛榮的,偽裝的,統統不要,好好說話,說人話,說老百姓能夠聽懂的話。”
我們再看冰峰老師的另一首詩《夢想,已經背叛了我的身體》。
在一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三十年
直到死亡,直到死后把骨灰也放到這座城市
我是多么熱愛這座城市啊
可我始終不是——這座城市的居民
我在這座城市裝扮成領導的樣子
娶妻生子,吆五喝六
買了房,買了車,買了最新的華為手機
有時,我也在奢華的會議室高談闊論
在我買的房子里寫詩
仿佛,我變成了一件物品
一個道具
有時候被搬上舞臺
有時候,又被冷落到房間的一角
其實,沒有這座城市的戶口
就不是這座城市的合法居民
死后也不是
可是,我太熱愛這座城市了
即使違法,我也要和這座城市同居在一起
只有等到死后對我進行宣判了
因為我背叛了自己,還有家鄉
以及很多不應該背叛的事物
我好像,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身體之外
一直沒有找到依靠
找到能夠停靠靈魂的碼頭
但我確實很熱愛這座城市
我寧愿被這座城市欺騙,甚至侮辱
因為這座城市,很早以前
就用欲望和虛榮,屠殺了我的夢想
沒有夢想的我,只能緩慢地
開始背叛這個世界
或者,點燃一把火
誰又能躲得開,一個已經沒有夢想的人
點燃的大火呢?
冰峰老師說的不是他自己,是所有“北漂”的人。想想看,許多背井離鄉的人,為什么要留在北京這樣一座城市?“因為這座城市,很早以前/就用欲望和虛榮,屠殺了我的夢想。”回答是直接的,準確的,而且一語道破。
“我在這座城市裝扮成領導的樣子/娶妻生子,吆五喝六/買了房,買了車,買了最新的華為手機。”感覺這樣的句子不是詩,但整首詩讀下來卻覺得詩意盎然,其張力、其空間感、其批判性、其弦外之音,是很多華麗的詩無法相比的。
這首詩幾乎不需要解釋什么,句句樸實、直白,但句句潛藏著巨大的能量。整首詩讀完,你會被瞬間喚醒,不得不停下生活的腳步開始思考:我們這樣活著,為了什么?
“仿佛,我變成了一件物品/一個道具/有時候被搬上舞臺/有時候,又被冷落到房間的一角。”強烈的嘲諷和批判,直指人的內心,令人酸楚。一個名利場,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而舞臺上“站臺”的官員、學者、藝人、名家,不過是一場活動的道具而已。
冰峰老師的詩和生活有著密切的關聯,與人性有著直接的廝打,與情感有著說不清的糾纏。總之,冰峰老師的詩踐行了他的《非虛構詩歌宣言》最本質的部分。
前幾天在微信中又看到一組冰峰老師在四川容縣采風時寫的一組詩,總的標題是《榮縣大佛四題》,其中有兩首詩讓我過目難忘,思考甚多。第一首是《看見灰塵》,全詩只有九行,讀后卻讓人產生了無限遐思。
一些灰塵試圖爬上佛的臉
遮蓋佛的榮光
試圖,居住在佛的臉上
以佛的臉面
享受凡人的跪拜
這些充滿野心的灰塵
還在努力向上爬
他們試圖讓佛的眼睛
也蒙上灰塵
讀這首詩,忽然會讓人看到許多像“灰塵”一樣的人。面對大自然和整個社會,人是渺小和悲哀的。一粒灰塵,面對大佛,又能做什么呢?攀附而已。仿佛是批判,但批判得又很無奈。
“這些充滿野心的灰塵/還在努力向上爬/他們試圖讓佛的眼睛/也蒙上灰塵。”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灰塵”,雖然是常態,但也不能姑息其肆意妄為。因為,“灰塵”一旦得勢,佛的眼睛也會失去明亮、善良、正義的光芒。因此我們要經常打掃衛生,保持佛的清正廉潔和干凈,只有這樣,佛才是真正的佛,人們心中敬仰的佛。《看見灰塵》一詩筆墨不多,但卻有無限張力,令人遐想。
冰峰老師的另一首《放肆的老鼠》也具有同樣的批判效果。
一只老鼠,正在啃咬佛的身體
佛,依然面露笑容
法力無邊的大佛
對身邊的老鼠,并沒有做出
任何舉動
寬容大度的佛
一直用眼光
望著遠方
哦,這些快樂的老鼠
已經在佛的身體上
娶妻生子,安居樂業
攀附和借勢可能是人類最聰明的生存方式,冰峰老師的批判在這首詩中具有一定的妥協性,在佛的身體上“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見,冰峰老師的批判只是客觀的提醒,并沒有尖刻的譏諷。
縱觀冰峰老師的詩學理論和詩歌的實踐性創作,都具有明顯的“非虛構”元素。他的詩不虛假、虛榮和偽裝,處處表現出“遵守人性規則,尊重客觀存在”的詩學理念追求。我想,如果冰峰老師所提倡的《非虛構詩歌宣言》能夠獲得多數詩人的認同,并引領詩歌方向,詩歌能夠走出“小我”或“自我”的狹窄空間的時間就不會太遠了。
最后,讓我們用冰峰老師的一段話來共勉。“我們不能讓詩歌涂脂抹粉之后坐在閨房之中等待讀者來寵幸,我們要讓詩歌在生活中自由行走,去掉所有的裝飾,放下語言的架子,與工人、農民、流浪漢牽手同行。”
冰峰簡介:
冰峰,男,本名趙智。曾在人民文學雜志社等單位工作。現任作家網總編輯、北京微電影產業協會會長、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旅游電視委員會副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市豐臺區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微小說與微電影創作聯盟常務副主席、京津冀詩歌聯盟常務副主席、北京詩社名譽社長、亞洲微電影學院客座教授等職。連續多屆擔任中央政法委“平安中國”微電影微視頻大賽評委,亞洲微電影藝術節“金海棠”獎評委,中國濰坊“金風箏”國際微電影大賽評委,全國高校文學征文評委,《北京文學》年度獎評委等。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詞刊》《隨筆》等各類報刊。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多部,主編《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每年四卷)、《中國年度微型小說》(中紀委方正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現代出版社)等文學作品集近百部。雜文《嘴的種類與功能》入編《大學語文》(2008年3月,北師大版)。有作品曾獲第29屆世界詩人大會(在匈牙利舉行)漢語寫作最佳詩歌作品獎、內蒙古自治區政府“索龍嘎”文學獎等,在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中央新影集團等單位主辦的微電影藝術節上,多次被評為“十佳制片人”。曾參加第五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2000年起,先后應邀出訪北美洲、南美洲、歐洲、大洋洲及東南亞等地參加文學活動,同時在柏林、悉尼、巴塞羅那、墨爾本及美國哈佛大學等地發表主題演講。2014年,獲美國世界文化藝術學院榮譽博士學位(在秘魯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