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湘十三首詩歌展示
兩難
消防隊員擬定水攻火的方略
火總是無辜和被動，好像犯了錯
誰點燃了火，難道火也有攻水的圖謀
到底是水攻火，還是火攻水？不斷地討伐
以至水火不容，令我在其間，左右為難
太陽和雨，常發(fā)生水火之爭
兩種相克物質(zhì)同為詩歌古老元素
它們在同一時空探尋相融的可能性
使彩虹得以誕生。而相互構(gòu)陷
又是不爭的事實。讓我的語言
處于兩難的膠著狀態(tài)
我內(nèi)心的火焰，也總是遇到
你舌尖不明不白的冷雨
讓我在熄滅與燃燒間
進退兩難
根
祖先們埋在地里的尸骨
是人類繁衍不息的根
活著的人享用他們的舊靈魂
把他們的影子也帶上
在河邊，我看見土地撕開一個口子
垂直切面上，幾棵千年古樹盤根錯節(jié)
發(fā)達的根系，若地下家族
造就了枝繁葉茂，也暴露了生存秘密
生命如此茂盛。這些龐大的根系
多像我們的祖先
那些空里隱藏著什么
天空的魅力，在于它的空
再大的星球，也如微塵
神秘就在這里
一幅畫，我注目于它的留白處
那小小的空白，讓一輪皎潔的明月
在黑夜里閃耀。讓一群綿羊般的白云
飄于藍天。浪花前仆后繼
視死如歸。幾朵白菊又在深秋入世
這些空與白，讓世間有了隱喻
有了空靈之美
萬物之中，最讓我敬畏和難以接近的
是那看不見的神
而你，從未對我說出的那句話
也那么空，讓一顆失重的心
一直掛在身體的懸崖上
一年的最后一秒
時間又到了一個制高點
我已站在三千一百五十三萬六千秒的頂端
一個龐大而虛無的數(shù)字面前
當2018年只剩下最后一秒
我已無法顧及，每一秒曾經(jīng)記錄過什么
在最后一秒，我必須止步，或轉(zhuǎn)身
就像站在巔峰和懸崖上
再往上走就是天，可天太高了
我不是神仙，上不去。往后退
又無路可退。只能狠下心
再一次往下跳，落在2019年的
第一天，第一秒，從頭再來
最后一秒，甚至不夠我寫上一個句號
閃電般的一瞬，像致命的一根針
扎得我好疼，更像最后一根稻草
我抓住它的瞬間，就聽見了斷裂聲
從這一秒起，我必須學會放下
轉(zhuǎn)身，忘卻，洗心革面
一秒，只是一道光，一根分割線
卻切割了前世和今生
讓我告別這告別那，死了這條心
我說等等吧，有許多情與事還未了
話音剛落，這道光就把我
從2018的時空踢出去
進入一個新的時空
我又換了一層皮，開始重新做人
北風
我是隱身人，身上藏著刀子
這是眾所周知的。可我動過殺心
就沒人知道了。那年冬天
我像儈子手，用刀
將滑雪的人迎面亂砍
讓這些人臉上紅一道紫一道
之后就得意而逃。將樹上的葉子扒光
讓它們變成光棍，變成窮人
一次，一醉漢凍死在雪地上
我竟以為是借我之力所為
好在驗明正身，是個十惡不赦的逃犯
偶然中，我為民除了害
于是內(nèi)心愧疚得到解脫
可誰知道，我有時竟控制不住
濫殺無辜，且肆無忌憚
砍倒了大片的樹。而風無形
誰也抓不住我，捕風捉影的事實在難做
雖時常自責，卻還是我行我素
依然在唱，北風吹，雪花飄
北方的樹
冬天的北方，所有的樹
幾乎遇上債務糾紛
將落葉的錢幣還給土地
把赤裸的身體交給北風
夢的衣裳被撕碎
像懷春少女袒露不雅的腰肢
又像一群男人在大街上裸奔
樹枝間的關(guān)系也赤裸裸
看得見誰與誰挨得近，誰與誰離得遠
枝丫像枯手抓住云朵
抓住天空的空，一副無可奈何
且一貧如洗的樣子
飛鳥已不在，只有雪花飄落成碎銀
枝條是深入冰雪的骨頭
北風吹過，樹枝也不再搖曳
僵硬的語言變得更加鋒利
北方的冬天，天空如此空茫
葉子集體消失，不通融不講理，富人變窮人
其中滋味，只有鄰家的禿頭光棍知道
坐上高鐵還嫌慢
一生都在追求快。當我坐上高鐵
一小時把三百公里的風景攬入懷中
忽然兩眼放光：這么快
像古人持令牌從天而降
闖入某座城池，對誰誰叫到
拿酒來。然后把滿城月光一飲而盡
難得的浪漫與霸氣。還嫌不夠
這種快也讓人鬧心：眼前的風景
來不及仔細欣賞就已消失
一首詩剛寫好，正在潤色就到站了
坐在身旁的人，剛想認識就走了
更不用說，成為誰心里的蛔蟲
縱有穿墻術(shù)，也無法穿越到古代
向李白討要一首堪比贈汪倫的詩歌
某種東西似乎永遠也追不上
坐上高鐵還嫌慢——不
一切皆快，唯有自己慢
更可恨的是，看似活得很慢的人
忽然就老了，白發(fā)像雪花開滿腦袋
且越老越急：一封封加急電報
像皇帝命令誰誰去追逝去的青春
追越來越遠的事物及夢想
只恨自己不是疾馳的流星和閃電
夜得一夢，在清華園讀書
我的孤獨如此巨大
大過了清華園上空的月亮
據(jù)說這里居住過神仙
許多人夜里挑燈，來此修行
最終得道飄上了天，變成星星
還有的成了月宮里的桂樹
我撥開云層，想探究其中的秘密
千年的月亮莞爾一笑，竟說我癡
今夜，我又一次到來
摸一摸古老的石柱，石柱不說話
只發(fā)出清冷的光。我在荷塘邊
擺上一張古人用過的紅木桌子
打開書本，發(fā)現(xiàn)竟是一本天書
天機當然不可泄露。我讓月光替我讀
月光根本不識字
我心傷不已，欲絕塵而去
忽聞妻的聲音：看啊田湘
你的腦門好似開了一道天光
大裂縫
像一個人，非要狠心的在身體里
撕開深深的口子，在傷口上
唱歌。非要用斧頭將軀骨砸碎
讓它長成造型各異的玲瓏
更像一首詩，非要拿掉一些豐盈的詞句
將它掏空。非要制造不明不白的閃電
讓抒情的雨雪落下，把衰老的詞
復活成新的病句，每次
我讀到這里，就像聽到陌生的狼嚎
愧疚
一棵樹一生只做一件事：生長
除此之外，盤踞小小一隅
餐風露宿，連房子也不蓋
更不寫詩，玩小情調(diào)，為情所傷所困
孤獨時，就與眾多的樹在一起
比賽誰活得更長。至于歲月留下的刀痕
常常忽略不計。如此簡單，如此快樂
一百年前，它若我的前世
一百年后，它是我的來生
而今我們相遇，它像一把遮陽的傘
千年以后，仍會長出鮮嫩葉子
在原地等我。可我到不了那么遠
即便靈魂不死，繞居此樹，早已沒人記起
遺忘讓我更孤獨
我承認，詩歌給了我另一個真身
我在詩歌中創(chuàng)造了神，而神總是吝嗇
只顧坐擁神壇，冷眼看人類
人世很長，我們卻活得太短
唯這千年老樹仍在生長，并無更多奢求
相反，無盡的貪欲讓我愧疚不堪
花燭
花朵也想燃燒，它讓自己
開出蠟燭的樣子，從此
它有了虛幻的火焰。這火焰
冰涼，卻傳遞暖意，像假的真理
一個好夢，也能讓人心生溫暖
虛幻的火焰一直在閃爍，如同我
把好心的假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蝴蝶
一
某種古老的東西正在接近我們
當我們醒來，一群來歷不明的蝴蝶
已集聚在城市的一隅。幾乎所有的人
不曾在意，或忽略了它們
而蝴蝶，正是在我們的無意識中
登臨人類的舞臺
二
蝴蝶薄薄的翅膀，卻背負著人類的思想
它把莊子帶入夢中，穿越到這個時代
它讓自己化身梁祝，使悲劇有了好的結(jié)局
我們跟著蝴蝶飛，也在夢中穿越
它向我們證明靈魂的存在與不朽
并在未來的某個地方迎接我們
三
有人把蝴蝶夾在書本里，很快干枯
但我們又在花園中找到它的替身
蝴蝶不死，它有轉(zhuǎn)世的方法
四
多數(shù)時候，蝴蝶是孤單的
只身在飛，在尋找。當它離開
又像從未來過。沒有人知道蝴蝶秘密的路徑
當我們看到眾多的蝴蝶，會有一種預感
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對于蝴蝶的國度
我們知道的有多少
五
沒有人聽見過蝴蝶歌唱
可蝴蝶是最好的演員
關(guān)于生死、愛恨、悲喜……
它無聲的劇目一直在上演
并將延續(xù)
六
蝴蝶有隱身的本領(lǐng)。當風暴來臨
多少大樹倒下，悲劇發(fā)生
我們以為蝴蝶變成了幻影。可風暴過后
蝴蝶又在翩翩起舞：所有輕的事物
包括小草，在強大的風暴面前
幾乎都保持了自身的完好
七
一只小小的蝴蝶，卻窮盡人類的語言
看似無關(guān)的事物，卻與我們聯(lián)系如此緊密
它的輕，它的虛幻，它的不可知
正是我們想要的。多少人想打開其中的密碼
化身蝴蝶。可語言業(yè)已失效
我們只是癡迷、沉醉，只是單相思
蝴蝶并不屬于我們
八
可蝴蝶注定要與我們結(jié)緣，成為
我們思想的一部分。通過它
我們找到隱秘的途徑，通向靈魂的棲居地
當它抽身離去，我們頓覺空虛與茫然
九
我們托夢蝴蝶，究竟基于什么
蝴蝶是否了解人類，我們?nèi)徊恢?/span>
只是可以相信，蝴蝶一直與我們相伴
卻從不打擾我們。它看見，但從未說出
它為我們保守著秘密
十
蝴蝶在飛。越過生死的藩籬
受難者在呻吟，他們想得到蝴蝶的暗示
可蝴蝶對所經(jīng)歷過的，從不屑于談起
十一
蝴蝶在飛。轉(zhuǎn)眼就是千年時光
它在一座花園里吸著花粉
在黃昏，它抓住虛幻的光芒
輕輕飛去。正因為輕
它才飛得更久遠
十二
遠望者，看到了天空，城市，山川，森林
蝴蝶只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它太小了
小到可以忽略，小到不允許有遠大理想
人類卻將靈魂和夢想，托付于它
仙姑寨
一
溪水的快樂在于流動
阻止它的是石頭。石頭有私心
布滿溪水流經(jīng)的路上
溪水不斷地與石頭爭吵
抗爭，并最終獲得諒解
而石頭一旦作出讓步，便失去棱角
石頭只屈服于美好的事物
溪水遇見石頭便會尖叫、開花
我癡迷于溪水與石頭的爭吵
那么動聽，如美妙樂曲
溪水往低處流，它告訴我們
真理不一定在高處
二
仙姑寨位于溪水旁
有山有樹有云霧
仙姑是隱者，俗人看不見
我們只聽到蟲鳥鳴唱
那是蟲鳥在與仙姑對話
俗世中的人，只看到眼前的美景
仙姑則出現(xiàn)在幻覺或夢中
三
一只蝴蝶在飛，無數(shù)只蝴蝶在飛
它們是先知，是隱者
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
它們的翅膀有秘密的路徑
蝴蝶打開仙姑寨的門
又悄悄地把門關(guān)上
四
一天，仙姑寨來了位姑娘
她在夜色中唱起了山歌
讓星光撒落滿地
蟲鳥屏住呼吸
魚兒躍出水面
這姑娘就是劉三姐
一天，仙姑寨來了黑瘦的阿牛哥
他搭起了唱戲臺
從此，對歌的人絡繹不絕
五
溪水在流，日夜歌唱
仙姑寨的夜晚星光閃耀
而我在夜里獨坐
感悟溪水的無眠
溪水在流，蟲鳴聲不絕于耳
而樹木寧靜，星星也不言語
這是兩種境界：一邊在唱，一邊在聽
多么和諧
溪水在流。千年以前也是如此
運送時光、朝代、枯葉
唯有仙姑寨不走，與溪水為伴
六
溪水在流。竹林映照在水面
幻影在移動，修長的影子宛若仙女
溪水太清澈了，沒有魚
也留不下任何隱私
可它照得見人心
七
溪水在流。從瀑布開始的激情
終將歸于平靜
穿越時間隧道和所有的空茫
溪水又將綻放新的浪花
正如在仙姑寨，我們看到
枯木發(fā)出新芽，蟲蛹蛻變成蝴蝶
古老的事物都將給出新的說法
八
溪水在流。溪水也在不斷練習
我們更有必要，向溪水學習流動
向石頭學習忍耐，向蟲鳥學習鳴唱
向樹木學習生長，向云朵學習放棄
從仙姑寨的小小庭院往外延伸
我們稱之為自然，這里山巒起伏
溪流縱橫，樹木茂盛，花果飄香
關(guān)于自然界，我們究竟知道多少
又從中學到了什么
九
溪水在流。又到了黃昏
微風吹過所有的樹葉
樹葉支起了耳朵，接收
天上傳來的聲音，并將這聲音
存放到小小的仙姑寨
作者簡介
田湘，1962年生于廣西河池市。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西作協(xié)副主席、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鐵路作協(xié)副主席，全國公安文聯(lián)詩歌分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廣西民族大學客座教授，《公安詩人》雜志主編。著有《田湘詩選》、《雪人》（漢英雙語版）、《練習冊》等詩集七部。主編《沉香詩選》。代表作《雪人》、《沉香》、《嗍螺螄》、《小草不是風的奴仆》、《練習冊》等。《文藝報》以專門版面進行推薦。曾獲《詩歌月刊》年度詩歌獎，公安部金盾文化工程藝術(shù)獎，中國公安詩歌貢獻獎。系廣西首屆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廣西重點扶持作家，公安部首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