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的考生
譚正開
“滴滴滴……”金屬探測儀紅綠燈交替閃亮,一個又一個考生擁進考場。我睡眼惺忪,連續幾周不得休息。人在高三,每個周末都得加班,疲憊不堪,人畢竟不是機器,可以連軸轉。我伸個懶腰,打著哈欠掃視全場,還差幾個。“媽媽,我要尿尿。”不知她何時站到門口。我猛一回頭,她身后還躲著一孩子,不禁眉頭一皺。我習慣性地揚起手中的“嚇武器”,聽到孩子的叫聲,她沒理會我,急匆匆領著孩子就跑,突然又急轉身:“老師,廁所在哪里?”我眉頭緊鎖,很不耐煩地順手一指,轉過身來。
從教近二十年,監考過中考、高考、上崗考及各種資格考,都說成人考監考最難,果不其然。社會考生事多、膽大、難管。但把孩子帶來考場,還是第一次。
從入場到啟封試卷再到發卷收卷等,一切工作有條不紊,按部就班,不需要任何創新,我輕車熟路進行。
她第二次站在門口的時候,我只得放下正在啟封的試卷袋,重新抄起探測器。可她像突然想起什么,又回過身去,從包里拿出幾本書和認字卡片,還有幾個小玩具,放到孩子面前:“小寶乖,媽媽去考試,你坐在這識字看書,聽話。”孩子點點頭,安頓完兒子,她又手忙腳亂在包里翻找證件及考試工具,不免丟三落四。
第一次監考成人考,那是剛工作不久。考生年齡從二十到五十多歲,跨了兩代人,而且三分之二是女的,她們不像來考試,更像趕集,有說有笑,見我是個稚嫩的毛頭小伙,更是有恃無恐:“小伙子,照顧著點——還沒結婚吧?明天我幫你找個媳婦。”一個說,其他的人或附和或起哄大笑,七嘴八舌討價還價套近乎。倒弄得我像做賊似的,面紅耳赤。
一陣忙碌,她額頭浸出汗珠,怯生生的,操著外地口音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進去了,又不放心:“老師,幫我看著一下孩子。”考場里有人吃驚,有人竊笑,有人議論;我哭笑不得,不勝其煩,無言以對。見我無語,她又回頭道:“他很乖,愛看書,只要你看著點不要讓走開就行。”我苦笑不得,我到底是監考老師還是保姆,沒好氣地應承一聲。其他考生也投以不耐煩的眼神。
發完試卷,我只好騎在門檻上,一眼看門內,一眼看門外。
教室里,一陣騷動過后,一切歸于平靜,大家開始緊張答題,安靜得像小學生作文中描寫那樣:連針掉下去都聽得見。一位五十出頭的老者握筆的手瑟瑟發抖,半天落不下一筆,或許太過緊張了;一個殘疾人,右手臂袖管空空的,用左手寫字,看上去就別扭;還有一個女的,眼鏡瓶底厚,看試卷幾近貼上去……
門外,那個小家伙倒還老實,四五歲的小毛孩,愛看書,而且有模有樣。不禁為之一震,我的孩子比他大幾歲,從來坐不住,像有多動癥。還有,現在學生難教,軟硬兼施,油鹽不浸。上課睡到一片,考試交白卷。難道讀書也形成了“圍城效應”?我無奈搖頭。
他衣著樸素,但干凈整潔;那些書籍、卡片和玩具破舊不全,像是從垃圾堆里淘來洗過一樣,依然干凈。我的思緒飄飄——監考最適宜胡思亂想——可能是夫妻兩地分居?丈夫出差?或是學習?或是經商?或是外出務工?——也許他來自單親家庭?父母離異?也許……?——一個不祥的念頭——一個個疑問從腦海里冒出,肯定有她的難處,否則不會這種場合帶孩子來。這樣一想,內心不免生出些許憐憫,不再生氣。
畢竟是孩子,天性好動,三分鐘熱情。他放下書,站起來走動玩耍,有時自言自語,弄出聲響。我先把手指放到嘴上比個動作暗示,小家伙很聰明,馬上明白,不再出聲了;可沒兩分鐘,同樣的毛病又犯了,畢竟是孩子,再用老方法制止,已不管用;我不得不走近喝斥,先管用,后無濟于事。他混熟了不僅膽肥,而且話多,問這問那。
于是和他聊起來。你為什么要讀書?你喜歡讀書嗎?你讀了哪些書?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有問必答,漫不經心。雙掛清鼻涕壓到嘴皮上,我掏出紙巾給他擤了。——你爸爸呢?媽媽說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遠方?什么時候回來?媽媽說等我長大了!媽媽說……
……
平時監考度日如年,而今白駒過隙,我意猶未盡,無情的鈴聲響起。
也許遲到耽誤幾分鐘,也許是沒復習好,也許是太認真——她請求延時幾分鐘。我雙手一攤,苦笑一下,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內心想你開玩笑!她只得磨蹭著交卷,無疑,已是“釘子戶”了。
我收卷,她收拾東西。忍不住問——也不是問——自言自語發牢騷:“現在的函授、自學文憑,打狗都不叫”!她抬起頭看我一眼,也像是自言自語:反正,我現在窮得只剩下讀書了,拿不拿證倒無所謂。孩子機靈插嘴:媽媽,你不說拿到證就可以轉正!
我頭腦中閃現“臨時工”的字眼。都什么年代了?大學生都滿街跑,國考公考上崗考也擠破頭,哪有這等好事?
臨別時,孩子搖著小手說“大爹再見”。四五歲的小孩,這么懂禮貌,我愕然。現在的孩子,大多是在家長的“命令”下才肯與熟人朋友象征性說拜拜,而他是自己主動的,發自內心的真誠。她什么也沒說,就沖我莞爾一笑。
走出考場,看著她牽著孩子在長長的走道盡頭消失的背影,心中的疑惑疑云不散,但對這對母子有點好感。
多年來無數次監考難以計數的考生,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工作關系,過后從來沒記住誰。可這對母子,他們離別后,形象刻在腦海里。
又是一個周末,我帶孩子去新知圖書城看書。我有去書店蹭書看的壞習慣,我想“遺傳”給兒子。在書柜間狹窄的甬道里,我對一對母子說對不起,讓一下,借過。“大爹!”孩子猛一抬頭認出我;她抬頭看到我,也很吃驚。是你?然后莞爾一笑!你也來?我點點頭,然后指著兒子“教訓”,你看,小弟弟讀書可認真了,聚精會神!
趁孩子們閱讀之際,我們聊起天來,我問考試通過沒有,她高興地說過了,很有自信。但一轉瞬,她情緒低落:反正,我現在把讀書當作一種消費消遣,而不是投資。我莞爾一笑,什么意思?“消費就是花錢,就是享受;投資就要賺錢,就要盈利!”境界格調蠻高的。從她口中了解到,丈夫是煤礦工人,她從外地隨他來,丈夫礦難死后,單位同意她頂替,但要取得相應學歷。臨走,我問她住哪里?遠不遠?她神秘一笑,只說來趟書店不容易,來回得三四小時,但孩子喜歡看書。
幾個月后,來年春天,春暖花開,云盤山滿山紅杜鵑,我郊游踏青,慕名來到這里。盡興而歸,疲憊不堪,帶去的水喝光,喉嚨冒煙,看到礦區外邊緊靠圍墻處有一獨門獨戶人家。房前屋后桃紅梨白,成為此行第二處耀眼的風景,尋著過去一箭雙雕。幾間陳舊的石棉瓦房前,一個凹凸不平的小院落里,胡亂堆著一大堆廢紙板,一大堆飲料瓶,像小山似的。旁邊,一張簡陋粗糙的小方桌上,一個孩子正在寫字。正要開口,是他!我很意外。他也發現了我,滿臉桃紅,喜悅地高叫,媽——媽——媽——。他母親從紙板后鉆出來,灰頭土臉,如果沒有孩子佐證,我幾乎認不出來。她認出我來,吃驚而尷尬,用手捋捋紛亂的鬢發,又莞爾一笑。
我咕咚咕咚把一瓢山泉一口氣倒進喉嚨,她站在我跟前用期待的眼神死死盯著瓢底,我突然把瓢放下發現他時,她臉一下紅到耳根,像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一樣,怯生生地掰著手指,不知如何是好。為消除她的窘迫感,我問她考試通過沒,她有些苦澀沮喪,幽幽道:通過了,但煤礦也黃了,停產,所有人下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把話題岔開到孩子身上。
孩子卻早把我當熟人或朋友,很興奮,邊涂畫邊說話:我媽媽說做事要善始善終,她說還要去考,一定會考完。她的話不多,依舊頷首搓著手指。想到那些窮得只剩下錢的人,我摸著孩子的頭,一語雙關鼓勵道:不錯,讀書是好事,讀書不只是為了考試。這話像平時教育鼓勵學生一樣。
她給我續上茶水,逐漸放松下來,邊捆紙板邊和我聊天。她其實外向開朗,讀過許多書。她說希望破滅了,習慣留下了,喜歡聞書香。我也習慣性地發起牢騷,現代人讀書目的性太強,功利色彩太濃,學生不愿讀書,成人無聊才讀書。于是,內心深處對這對母子油然而生敬意,與書親近的人,或許與我也親近。也許,我內心還摻雜其他情感,但我說不清道不明。反正那天很高興,景美人更美!
暑假,我還想看看盛夏的云盤山是什么樣子?應該青枝綠葉,別有一番風情吧!于是帶上兒子前往。
借郊游之機,我用單位六一節發的購書卡,買了書包、識字本、卡通畫等。照例山上賞玩一番,極盡游旅之能事。最終還是來到那獨門獨院的人家,看著一人多高的廢品堆,看到那孩子,看到忙碌的她,我仿佛在濃郁的銅臭味中聞到了書香。孩子拿到我買的文具,歡天喜地;她則大大方方給我端水倒茶,言語也輕松愉快,她告訴我,她已經全部通過考試,準備拿證了。看著她笑得燦如桃花,我也忘記了登山的疲倦,人生處處是考場,信心滿滿的正能量。
兩孩子玩熟了,難舍難分,互相摟著肩,說我們是好朋友。臨別,那孩子問我們還會不會再來?兒子看著我,她也深情地看著我,我停頓了一下,說會的,又停頓一下,補充道,每月一次。倆孩子拍手叫好,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捋捋耳邊的一綹頭發,臉上笑出一對好看的酒窩。孩子倚著母親向我們招手,我眼角澀澀的,心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
車在下山路上繞S,前方,可以俯瞰到全城輝煌的燈火;回過頭去,山上的燈光如豆,寂靜的夜幕包圍中,那是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心靈的棲息地。
2018、10、16
作者簡介
西夕,原名譚正開,男,不惑之年。云南富源人,教師,現居曲靖。大學時代開始創作,校園詩人,《昕潮》副主編。至今在《作家報》《滇池》《昆明日報》《都市周末》《昕潮》《奔流》《云南廣播電視報》《珠江源》《勝境文藝》《富源文訊》等十余種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五十余萬字。
文學作品十余次獲獎。新詩集《孤獨的夜鶯》2013年由北京線裝書局出版,《作家報》做全面推介,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收入當年新詩總目錄。該書獲2013年云南省基礎教育教學成果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