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我站在一棵樹前。這是臨潭深秋的一個下午。
西部的臨潭,高原之上的臨潭,冬天其實已經來臨。大大小小的雪,已經下過幾場。樹以堅韌和執著,努力不邁入冬的門檻。陽光從深邃的藍色中傾瀉而下,仿佛要珍惜分分秒秒與樹葉傾訴話別。枝頭的葉子,顯得有些沉重。
消失與聳現
北喬
大地就這樣站在我面前
和我一樣的膚色
那些扶起黃土的人們
早已化作了黃土
鄉愁在墻根長出草
一年又一年地仰望墻身
曾經清晰的手印
由歲月化作風的嘆息
西部的臨潭,高原之上的臨潭,冬天其實已經來臨。大大小小的雪,已經下過幾場。樹以堅韌和執著,努力不邁入冬的門檻。陽光從深邃的藍色中傾瀉而下,仿佛要珍惜分分秒秒與樹葉傾訴話別。枝頭的葉子,顯得有些沉重。這里有生命的記憶,也有時光的重量。一枚葉子,經受過雨水的浸潤,陽光的私語,風的擁抱,還有時光的行走。它從時光深處而來,感受時光的力量,最終又將回到時光的深處。葉子,是時光河流中的一條船,載著我們的生活,駛向我們無法預知的碼頭。葉子這樣一片羽毛,離開枝頭,作最后的飛翔,在大地上腐爛、消失,走向另一種存在。只是,不知道來年的新葉,有沒有帶著舊葉的記憶。時間是連續的、完整的,只是被我們碾碎了。鐘表的指針,在向我們展示時光腳步的同時,也在切割時光。那秒針、分針與時針,在嘀嗒聲中,一次又一次用剪刀剪斷時間。我們無法留住時光,而逝去的時光,從沒有消失。更何況,消失,本就是另一種存在。時光的無形之手推著萬物向前走,然后它隱藏在風中、河流里,在我們額前刻下皺紋。記憶上沾滿時光的碎片,一片落葉,一根蘆葦,一聲嘆息里,都有時光的印跡。即使在黑暗中,時光依然閃爍光芒。我們把時光之鏡打翻在地,無數的碎片,或含著太陽的光澤,或潛入大地。某一天,時光又將我們打回原形。時光無處不在。無形的時光,總是借助有形的物體現身。事實上,我們在想念虛幻的同時,也總是以具象的事物留住時光的痕跡。虛幻與具象,在我們不經意間合為一體。一封信,熟悉的文字早已與血液流在一起。那些文字以外的想象,站在文字之上,鮮活而清晰。這些文字只是時光的守門人,在文字的背后,在那些空白處,我們的記憶像莊稼一樣茂盛。
時光的步伐是恒定的,一如它的永恒。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時光似乎也是急匆匆的;一條堅硬的水泥路,仿佛凝固了時光。當人潮流動在水泥路上時,時光一下子提速了。如果我們的心情是悲傷的、失意的,完全可以讓眼前的一下靜止。那一刻,時光已經不在。快或慢,是我們心境一廂情愿的扭曲。我們的感覺,很難與時光精確同步。我喜歡與一堵墻對視。墻,靜默的墻,這無盡的沉默里,似乎又包含了所有。在墻面前,我們可以隨性地拿捏時光,鋪陳有關時光的一切追憶和想象??刂朴瑲v來是人類的重要力量之一。立與破,都有控制欲的參與。沉默,有時是最好的交流。我與墻就是這樣的。尤其是土墻,我總覺得是有生命的。墻,當是站立起來的大地,或者是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在臨潭境內,在許多這樣的土墻,沒有磚石等墻基,就像從大地里直接長出來的。我站著,大地站著,但我終將拼不過它。當然,它終究拼不過歲月。它可以成年累月地站著,而我需要行走,需要追逐。它的一切,都在這靜止中。這樣的靜止,只是我的感覺。其實,土墻是將所有的動態都聚焦在這靜止里,動的世界都在它靜的胸膛里?;蛟S,世界的真相就隱藏在靜止的狀態里。處于邊塞的臨潭,有眾多的古城、堡子和寨子均筑土墻防衛。其他的建筑,都隨歲月而逝,倒是土墻依然屹立。民房的土墻,只是土墻。為城而修的土墻,就會被稱作土城墻。這樣的命名,讓土墻的使命的確有所不同。這些土城墻,大地以站立的方式守護家園。尤其是在古戰、長川、流順、羊永和新城等地,隨處可見土城墻。有許多土城墻保存得還相當好,歷經千百年的滄桑,容顏已老,但挺立的姿勢,依舊令人敬畏。雖然還挺立著,但我總覺得這些或長或短,或高或低,或壯或瘦的土城墻,如同游俠一般,在人們的視線里,又在人們的生活之外。土城墻,是最極簡的建筑,又成為所有建筑中最堅挺的。殘垣斷壁,其他建筑都化為烏有,墻還在。高傲,蒼涼,但尊嚴還在。把遼闊站成了向上的沉默,向內把力量壓進了沉默之中。作為防衛的土城墻,無論戰斗如何慘烈,它都不急不燥,無所畏懼。鮮血、吶喊、仇恨,都將成為它悠遠的記憶。土城墻,經歷了一切,聽到塵世的所有話語,看到了快樂與悲哀,歷史從它身邊走過。它沉默著,挺立著。它是時光的具像,是以靜止的方式涌動的河流。
在海拔近3000米的高原上,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登上這不足百米高的地方,多少有些吃力。以往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只要時間寬裕,我總會緩慢而行,讓雙腳踩出詩意。這一次不同。再有情調的小路,我也不在意,我的目標在高處的平臺上。過程是迷人的,如果對目的地懷有強烈的渴望,路上的時光,就會被壓縮再壓縮,沿路的風景都將視而不見。我像戰士搶占山頭一樣,急切地行走。這個叫牛頭城的地方,位于臨潭縣古戰鄉的龍首山上。此前,我曾經數次經過。遠遠望去,配得上壯觀二字。秋季時,群山蒼茫,幾個形態各異的土堆格外醒目。我總把它們看成巨大的草垛。渾身金黃,堆起莊稼人一年的期盼。這樣的草垛,總是給人踏實、充盈之感,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之勢。而在春夏之時,它們就換上一身綠衣,仿佛巨型莊稼。無論什么時候,它們都像海中的小島,大河邊的碼頭。曾在書籍中與牛頭城多次相遇。西晉永嘉末(公元313年),吐谷渾(北方少數民族之一的鮮卑族慕容氏族吐谷渾部落)占據洮州今舊城、古戰等地。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吐谷渾在洮州修筑了牛頭城和洮陽城等。聽聞從高處看,因城廓為倒梯形,前低后高、上寬下窄、型如牛,故意稱為牛頭城。只是我難尋一高處俯瞰。當然,我也不愿意居高臨下看待它。這多少有些藐視之嫌。我喜歡走近它。
總算得一閑空,天氣也不錯。我從遠處走近它,又是從當下走進遙遠的過去。近與遠,總是這樣的令人難以捉摸。歷史離我們很遠,其實一直在我們身體里。當下,離我們很近,可我們總覺得一片虛空。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離我如此之近,可它從遠古走來,滄桑的面容里,有著青銅般的呼吸。土地已經被無數次翻動過,收割機的履帶書寫出這個秋季收獲的痕跡。我身后的這堵墻,被時光一寸寸地侵蝕。而這侵蝕,又讓它現出最初的模樣。都說時光催人老,世間萬物以及人,總會在蒼老中逝去,或隨風而盡,或被大地埋葬??蓵r光沒有讓這墻老去,而是幫助它回到了當年。時光洗去一層層舊土,露出新的容顏。這些重見天日的土,從我們無法想象的往昔走來,依然帶著那時的日月星辰之光,依然帶著那時大地的呼吸。與臨潭境內眾多的城堡不一樣,牛頭城不屬于軍事防御工事,只是衙署住所和軍營。百姓們在城外放牧、生活。牛頭城,既有農耕文化的喻意,又是一種權力的象征。城墻,自然也顯示一種威嚴。在構建時,以夾棍起到鋼筋一樣的作用。這樣的方式,省事,但夾棍腐爛后,城墻的堅固性會大打折扣。臨潭境內數百個大小不一的城堡,似乎只有牛頭城采用這樣的夯土方式?,F在,城墻上的這些洞,就像一只只眼睛,深邃而神秘。我湊近一個洞口,什么也看不見,但隱約聽到聲音。這聲音細若游絲,清晰又模糊。我無法用詞語來表述,但我感覺到幽深的奇妙與隱隱的恐懼。這簡直就是可以真切觸摸的歲月黑洞。我堅信土墻是有生命的,一種超越我們想象的生命方式。殘存的土城墻,是的,牛頭城的土墻,只能用“殘存”二字。一路風雨,衣衫襤褸,把千年的時光披在身上。一只巨大的牛頭,現在只剩下一根枯骨。殘缺,是一種美。然而,這些破敗的土城墻,與其說是殘缺,還不如說是一位老人。頭發全無,眉毛稀落,牙齒盡脫,衰老,并非殘缺,而是肉身淪陷在歲月里。土墻參與權力顯貴的建構,并成為權力的一部分。它在守護和張揚權力的同時,又享受著權力最為威嚴的外在。而今,墻內的權力已被歲月湮滅,土地回到了本真。孤獨的土墻,真的成了枯骨肋條,倔強在歷史的大路小道上。我走過第一道殘墻,用目光與它們交流,想象它們曾經的傲慢,體味它們當下的失落。這個下午,天如大海一般湛藍,不太多的白云,仿佛無家可歸的孩子,又好似飄在茫然之中的土墻。土墻在傷感,而曾經被它團團圍住的土地,其上的那些磚瓦石塊早和權力一同潰敗。現在,這些土地重見陽光,自然地傾聽莊稼生長的秘密。牛頭城,已經不是一座城,只是青稞的家園。曾經的禁地,此時,普通的農民可以自由進出,就如同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地。一位老農正在撿拾青稞穗,找尋漏下的收獲。一身灰色的衣服,一頂用麥秸編成的金黃色的草帽,手里提著一個灰白色的袋子。他的目光在青稞茬間掃描,全然不顧不遠處的土墻。我相信,土墻一直站在他的心里,那些遠古的傳說,總在伴隨生命行走。再往前看,一截土墻邊,有匹馬,一身棕色,仿佛也是一道墻。顯然,這馬是老農的。這馬的祖先,一定在此征戰過,只是不知道,它的記憶里有沒有那戰鼓般的馬蹄聲,以及沖鋒的身影。是的,這馬與土墻一樣,站立的只是某種精神,或者虛幻的往事。馬回到了日常生活中。雖然無需再為人類追逐欲望而呼嘯疾馳,但仍然沒有獲得原本屬于它們的自由。土墻,成為多余者,這反而讓它少了許多束縛。人們對它視而不見,聽任其走向破碎。土墻因為失去人們期待的作用,才有它的自在。因為這樣的失去,現在,土墻更為珍貴。
來年,這片土地上,青稞又會泛綠,土墻會更加蒼老。以前,土墻目睹一批批人站起來,倒下去,而今,注視青稞的生生不自息。看來,土墻注定了如此的命運。我的到來,是我一次生命的意外。之于土墻,總是遇見這樣的意外。它在這里,似乎就是為了見證無數的意外。只是,沒人可以知道它內心的那些秘密。這些秘密來自于大地,也終究會回歸大地。在漫長的時光面前,我們每個人也只是一截從土里站起來的土墻,走過一段與土墻類似的經歷。然后,與土墻一樣倒下,倒進那來處之所。惟一不同的是,我們一生在奔跑,而土墻經年靜靜地站立。不,誰能說土墻靜而不動?或許,真正一步未動的是我們,土墻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在我們的理解之外。畢竟,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們的目光和意識之外。太陽西斜,土墻、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長出來的一樣。在夜晚的寧靜來臨之前的這個時候,另一種寧靜鋪滿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試圖讓目光穿透黑暗,這是可以清晰可見的寧靜。如果沒有惆悵,這樣的寧靜,其實是再好不過的安詳。萬物的悄無聲息,是彼此相約定的肅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們視力無從抵達的地方。這一刻,我讀到了哲學的奧義,人生的所有情緒都在無聲地訴說。我上前與老農聊了起來。我稍許有些拘謹,老人見我是外地人,頓時輕松了很多。老農對牛頭城確實很熟悉,似乎每一個遺跡的過往今生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他說話的時候,習慣性晃晃手里的袋子,時不時還從袋里摸出一束青稞穗,瞧一瞧,擺弄擺弄。我遞上一支煙,他客氣地回絕了。他說,以前煙抽得兇著呢,這兩年不行了,抽一口都喘不過氣。這人那,年輕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現在連根煙也敵不過了。說這話里,他反而笑了起來。淡紅的夕陽在他臉上的皺紋間跳躍,泛出如河水一樣的波瀾。我們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堆下,站在一個巨大的陰影之中。這土堆,是以前牛頭城的一座烽燧。老農說以前爬上去過,站在頂上,還真覺得有些霸氣。我感興趣的是在老農的人生中,牛頭城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土墻,又抬頭看看烽燧,臉色忽然青春了許多,目光也純凈了不少。他說,最有意思是小時候來這兒玩。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那些血雨腥風的往事,這座城的前世今生,他居然不怎么看重。他小的時候,這城比現在完整,也沒有種莊稼。離村莊有些距離,在高處,能看到村莊里的情形。有土墻圍著,在里面揮灑童年的瘋野,既可以躲避父母的看管,又能隨時觀察到城外和村莊的情況,這的確是絕佳之地。這人老了,就沒意思了,這牛頭城也是這樣的。有意思的,都留在過去了。臨走時,老農的這句話,讓我一下子覺得天地的安詳中,包裹我們難以察覺的暗流涌動。
墻造城,城又為墻壯氣勢。洮州衛城在西部地區有著獨特的地位,而在臨潭,洮州衛城的土城墻,最為壯觀,在人們心中的位置最重。洮州衛城位于甘肅臨潭縣城東35公里的新城鎮新城村。俗稱新城,與舊城(舊洮堡址)相對。據史料記載,新城最早始建于北魏太和五年(公元481年),是吐谷渾十一世十四傳王符連籌所建,最早命名為洪和城。到了唐代,新城是有名的“唐蕃古道”的古鎮,文成公主入藏走的就是這條道。唐時,新城繁榮一時,經五代至北宋有所衰落,多為吐蕃控制。明朝初年,朱元璋皇帝出于鞏固邊防的考慮,命軍隊死守洮城。在明洪武十二年(1379年),由西平侯沐英、曹國公李文忠在此基礎上加固擴筑了該城,人們又稱此城為洮州衛城。洮州衛城坐北面南,依山而建,平面呈不規則長方形,全城跨山連川,因形就勢而筑,巍然屹立,氣勢雄偉。城周實測為5430米(原載九里),垣墻高9米以上,總占地面積2.98平方千米。東西南北設四座甕城,并有敵樓。城內外墩臺相望,形成警報通訊系統。明中葉后,在海眼池南筑垣墻和水西門甕城,成為甘南現存最大的一座古城。高高的土城墻還在,而城內已多為現代性的建筑,屬于日新月異的小城鎮。散落其里的一些古跡,更像在歷史中走失的身影,蒼老且倔強。倒是土城墻依然葆有足夠的尊嚴,高傲地面對當下的風花雪月。當年,沐英率軍平蕃后,本想重回江淮,但朱元璋親下詔諭說:“洮州,西番門戶,筑城戍守,扼其咽喉?!备鶕@個詔諭,李文忠委派金朝興在當地藏族頭目南秀節的大力協助下,在原洪和城的基礎上擴建、增高,修筑了洮州衛城。李文忠等留守,遂將江淮一帶軍士留在當地開荒種田,戰時為兵,平時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陸續將屯軍家屬遷來定居,遂在這里長住下來,成為當地的永久居民。看城墻的規模,可以想見,從江淮而來的軍士參與了筑墻修城的浩大工程。從有關史料中能判斷出,在這一時段,軍士的家眷尚未遷來。也就是說,軍士們還對回故鄉抱著一絲希望。如果真是這樣,洮州衛的土城墻與眾多的城墻相比,就有了更多的故事,有更為復雜的情感夯進了泥土中。結束了朝廷征戰的使命,將士們自然想著凱旋回故里。即使在修城時,也懷有同樣的心事。這與眾多的筑墻修城的民工或軍士的心態大不同。比如修建長城時,民工是來打工,因離家太遠,也不會過多地想到,這是保衛家園的利好之舉。軍士修好長城,為自己的防守使命助一臂之力。而從江淮而來的這些軍士抬運一筐筐土,眼看著城墻一天天增高,心里很矛盾。這城早日修好,自己可能早些回家,也可能修好了,反而讓自己留下,從此遠在他鄉。真不知道這些土墻里夯進了多少鄉愁與憂緒,那些勇猛軍士的目光在風中是何等的凌亂。事實上,城修好后,李文忠計劃班師回京,朱元璋下令部隊長久駐扎。從此,這些江淮軍士留在本地,戰為兵,和為農,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陸續將屯軍家屬遷來定居。
我當過二十多年的兵,天南海北呆過好幾個地方,臨潭,是我平生到達的心理距離最遙遠的地方。我想,我可以體味當年軍士們的心情。那些從大地上剛挖出的土,松軟異常,依然帶著大地特有的體溫。軍士們的心恍惚中有些綿軟,神情如新土一樣茫然。就這樣柔軟的心楞是把同樣柔軟的新土夯得密實堅硬,那些無法言說的心念都砸進了墻里。而今,軍士們軀體早已不在,可那份鄉愁與土城墻一直走到今天。遠遠望去,沿山脊蜿蜒的土城墻,仿佛一條憂傷的小道。那最高處的烽燧,現出孤獨的模樣。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它看成一位軍士,一位立于立頂之上眺望家鄉的軍士。事實上,當我登上某個高處,任由思緒飛揚時,我也會想家鄉。這烽燧不再是單純的烽燧,軍士們掌心的溫度、目光里的期盼以及那夾雜惆悵的呼吸,都在其中。軍士們倒在歲月里,可鄉愁永遠長留在這高高的烽燧里。如今,土城墻只剩下了文物價值和觀賞審美,這本就是走向歷史以及那時人們的通道。面對這墻,屏住呼吸,便能聽到遠古的聲音,某種情感在心中泛起。天空陰沉時,這片土地會很悲壯;晚霞滿天時,這片土地很沉重。在離街口最近的城墻下,兩位中年婦女坐在那兒。天氣很好。在高原上,但凡陽光不錯時,就特別的溫暖,當然到了盛夏,陽光真如刀。明亮的陽光照在土墻上,墻面像一條優雅流動的河,那些原來深黃色的土,此時變得淺黃。這兩位中年婦女,享受著陽光,彼此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她們頭頂雙折對角花頭巾,戴銀飾鏤花壓鬢,發髻插滿銀泡。耳戴叮當作響的銀飾墜子。穿淺藍色齊膝長衫,下穿撒花褲子并綁褲腳纏腿帶,腳蹬花色艷麗的繡花鞋。我從江淮來,可看到這樣的裝扮,依舊好奇,依舊驚奇。在我的家鄉,就是戲臺上,也很難看到這樣的古風。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服飾在臨潭很常見,在街頭、在村莊,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她們身披江淮風,思鄉之緒流在血液里,一代又一代,從未被歲月稀釋。
遠看洮州衛城的土城墻,壯闊雄偉,豪邁之感油然而生。想要走到墻根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墻多半建在山脊之上,雖不是很高的山,坡度還是不小的。如此一來,借助山勢,城墻的抵御能力大大提高。我站在坡上,斜著身子仰望同樣站著的大地,頓感極度壓抑。但凡是墻,就會切割空間。土墻也不例外。一堵墻,把世界劃分。一墻之隔,擁有同一個天空,而生活大不一樣。我們說一個人像一堵墻,如果不是說他胖,那么就是指他的冷漠與強硬。人們無法用規則管理世界時,墻成為最好的手段。在任何地方豎起一堵墻,就在宣告“不可逾越”。不管如何來裝飾、美化,墻的鐵面無私,不會受到任何的損傷。門,只是作為墻的通融功能存在的。不要說與墻對抗,就是在墻上來回搖擺,也是令人唾棄的。所以,才有了“墻頭草”這樣的詞語。洮州衛城高高的土城墻,在軍事上是極好的防御工事。對普遍百姓而言,這是一座皇城。四座主城門與遠在江南的南京皇城門名稱完全相同。東門為“武定門”、南門為“迎薰門”、西門為“懷遠門”、北門為“仁和門”。城門上的磚塊接近于土墻的顏色,遠處看,渾然一體的土色。這與大地一樣令人敬畏。更大的敬畏來自于內心。當地百姓,尤其是城里的百姓自豪地認為,這是皇上御賜的城,這是皇城的縮小版。當年在此落地生活的軍士和家眷,被這土城墻劃出了等級,區別了尊卑。軍士親手壘起的墻,在抵擋來犯之敵時,是親密戰友。進入日常生活,墻是城內軍士的護身符,是城外軍士的敵人。真不知道,那些住在城外低人一等的軍士,走上城墻巡邏、殺敵時,是什么樣的心情?軍士們壘墻時,沒料到自己會從此遠離故土成為異鄉客,更想不到沾染自己汗水和體溫的土城墻,竟然如此冷漠無情。我們常說,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這只是在說,自己最容易被忽視的敵人,也是最難戰勝。然而,自己傾心盡情培養敵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如果細細歷數,或者檢視走過的路,恩將仇報的人和事,不會少的,辛酸淚自然是一把一把的。這其中,墻其實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幾百年下來,人們已經完全接受了土墻毫不留情的分隔。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同樣也能固化人的思維與情感。土墻沉默地橫在人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的攻擊性。沒有主動的攻擊,有時恰恰具有最強的攻擊力。這時候的土墻,是規則的象征,已經牢牢立于心中。以慣性、禁忌或制度構建的墻,再矮小,也是巨人。想要推倒這樣的墻,絕非易事。人們繞著墻,在墻根下徘徊,身后留下一行行習以為常的足跡。人與墻都沉默著,墻在沉默中堅守,人在沉默中順從。時光,在默默注視這一切。如今的城,不再需要城墻,取而代之的是路,一環又一環的路顯示城的不斷擴張??此茮]有了防守之墻,其實許多時候隱形的拒絕遠比城墻更堅固,更冷酷。再牢固的墻,都可以被推倒,而心念筑起的墻,匿強悍于無形之中。那天,我沿著土城墻走了一遍。我從東門出發,走在城外,到了南門時,我進了城。過西門,再出城,最后我是從城內回到東門。一路上,我試圖洞察土墻面對城外和城內有什么不同。這一天的下午,是高原上最常見的天氣,天很藍很藍,云很低很低。到底是土做的墻,野草在墻根和墻頂等處時不時就安了家?,F在,枯黃野草與土城墻幾乎一色,都在默默懷想逝去的歲月。天空如夢境,大地呈現最真實的生活。一個人,頭顱最接近天空,雙腳與大地長相廝守,便將奇幻與世俗集于一身。而當我沿著墻根走了許久后,天地間只有城墻在行走,其他的一切,包括我,都莫名地消失。試圖尋找秘密的我,竟然成為秘密的一部分。一個孩子迎面走來,我與他之間隔著很多只羊。我沒功夫打量這放羊歸來的孩子到底趕了多少只羊,因為這孩子和羊映在土城墻上的影子,吸引了我。影子可有自己的生命?這影子如同流動的河水,似乎隱藏了太多的秘密。土城墻成為人間的幕布,以最為簡潔的方式上演和記錄生命的悲歡離合。一切都在墻的這一邊。此時的墻,看似把一個世界隔成兩個世界,其實它擁有世界的全部。墻,在我們的世界里蠻橫,而我們終究無法走進墻的世界。我見到兩位已是八旬的老人。他們小時候一起玩,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真正的發小。城里的比城外的小一歲,但城里的氣場明顯強些。言語間,城里的處處高高在上,城外的也心甘情愿,沒有絲毫的不服。
這是三四月間的一天,在臨潭,這還是冬季。昨夜剛下過雪,窗外不遠處的土城墻頂部蓋著厚厚的雪,墻根處堆著厚厚的雪,這墻好像在兩朵云之間。山在這兩朵云之上,更遠的地方,碧藍如洗的天空盛放世界的所有沉默。住在城里的人,看不到城外的鄉村。整個世界,除了他們,就是群山與天空。城本建在高處,無論是現實或想象中,城里人都有居高臨下之勢。這讓我想起兩位老人剛進門時的情形。當時,我坐在對門的三人沙發的右端。先進門的老人,個兒挺高,依然很壯實,他徑直走到我右手的單人沙發坐下,沒有任何猶豫,似乎這沙發就是專為他準備的,或者在進門的一瞬間,他已鎖定了入坐的位置。坐下后,他掏出煙遞給我一支,就如同遇見老熟人一般。緊隨其后的老人,個子小,清瘦,在門前就左顧右盼,進門后,低垂的眼神仔細把屋內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在我左邊較遠的地方站著。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先前門的那老人就亮開嗓門,坐,你坐下嘛!爾后,基本上都是先進門的老人侃侃而談。許多時候,我主動向后進門的老人提問,他也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幾句。當我問及兩老人家住哪里時,先進門的那位迫不及待地說住在城里老牌坊附近,并替另外老人答道,他住城背后,就是城外北面的那個村子。中國的地名,都是有特定的含義的?!俺潜澈蟠濉边@名字,是以城為中心的方位指稱,表明村子在城外,背后,還有隨從之意。瞧,在這名稱上就指定了內外之別。城背后村有一處水塘,不大,也就和一個籃球場的面積差不多。此塘一年四季不斷水,邊上的一口井同樣取之不盡。當地人稱此塘為“海眼”,說是這水一直通到大海。對他們而言,大海就是神奇的遠方。而在海邊長大的我,以前一直把高原當作神奇的遠方。站在“海眼”邊,我是帶著他們的“神奇的遠方”來到我的“神奇的遠方”。平靜的水面和同樣平靜的樹土墻的倒影,此時把無限的喧囂歸于沉默。這讓我想起我的爺爺。爺爺生命中的最后幾年,總是喜歡坐在墻根,尤其是春、秋、冬三個季節。坐在那兒,坐在陽光下,倚著墻,沉默如墻。而村里人都說,老村長以前歡實著鬧騰著呢。我爺爺當了很多年村長,據說以大嗓門吆喝聞名,開會動不動就說上兩三個鐘頭,令人頭疼。我想與他們好好聊聊洮州衛城的土城墻,沒曾想,他們都沒多少話,只是說,以前也沒覺著這土城墻有什么,只是近幾年政府要保護,才發覺土城墻是個念想,不能再破敗了。我恰好正對著窗戶,抬頭遠望,一截土城墻若隱若現,仿佛在人間之外。那一刻,我理解了這兩位老人。越是熟悉的東西,我們常常越說不出什么來。土城墻已經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根肋骨,或者無法厘清的血液。
在臨潭,我只有兩處是專門去的,一處是牛頭城,一處是洮州衛的土城墻。牛頭城只能稱之為遺址了,土城墻也已像倒下的士兵。倒是洮州衛的土城墻依然還是墻的模樣。去牛頭城,只能是看那些已瞧不出城墻面目的城墻,需要依賴強大的想象,才能還原它們的本來面目。盡管如此,牛頭城的威名還在,歷史的記憶與當下的時光重疊在這稱呼里。到洮州衛就不同。洮州衛現在叫新城,這新城的名字是與當下臨潭縣城所在地相比而來的。從建城歷史而言,臨潭縣城古稱“洮陽”,在西周時就是有名的城池。洮州衛的土城墻依然相當傲慢,但“洮州衛”之名躲進人們記憶的某個角落,需要“藥引子”般的引領,才會跳上唇齒間。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牛頭城破敗了,一無是處了,人們懶得理它,包括重新命名。如此一來,不管牛頭城在或不在,其名會永流傳。洮州衛,依舊發揮著城的作用,人們大興土木,改建重建,并以新的名字取而代之。城是越來越現代了,但“洮州衛”這名字已日漸遠離?;蛟S,這里面有著我們熟悉而又并不在意的某種寓言。有沒有名字,洮州衛城總是存在的,就像人一樣,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以示區別。倘若沒有了土城墻,洮州衛城恐怕就會失去筋骨,要么湮滅于歷史之中,要么只是新城無限遙遠的日漸淡去的背影。墻,大多數是沒有名字的,或者說,墻根本不需要依靠名字而存在。我記事,從不依靠名字。事實上,我在名字和數字方面的記憶力極差,偏愛存儲畫面、聲音和感覺。其實不是偏愛,天生使然。舉凡天生而來的,都是無從改變的。能改變的,也是那些潛于生命底部的資質。激發潛能,契機或方法固然重要,但前提得有潛能才行。我沒有別人對名字和數字過目不忘的能力,因而我從不勉強自己。人常說要留名青史,在我看來,光留下名字,一點意義也沒有。就像那些家譜,如果只是眾多的名字,沒有故事,沒有音像,名字只是漢字的排列。小時候,我愛聽我爺爺講從前的故事。在我家鄉,講從前的故事,稱為“說古”。爺爺在說古時,我總是要他講祖上的事。我們家,沒有家譜,爺爺頂多也就記得他爺爺的名字,故事有些會上溯好多代,但記不清具體是哪一代人。這些算上得遙遠的故事,恐怕只是有些許的影子,其他的都已口口相傳中經過無數次演繹。有時我非要爺爺說得仔細些,爺爺就說,哪能記得清呢,這人那,就跟墻一樣,總會倒下的,總會回到地里。這地里的事,誰能說得明白。后來,我父親去世后,我才真切地理解了爺爺的話。父親走了,一堵墻倒下了。現在,父親的名字,對我不重要了,有關父親的畫面、話語以及那份想念,鋪在我的心里。父親這堵墻,從此壓在我的心頭。我相信,祖祖輩輩的人生化于無形,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溶在我們的血液里。空,即是有。這世上,真正的虛無,并不存在。臨潭人不關心土墻有沒有名字,實用才是最重要的。在這高原之上,默默無聞的土墻已經伴隨鄉村走過漫長的歲月。土墻和土地一樣,敦厚、堅實,人們對土墻有著異乎尋常的親切感。臨潭大地上,隨處可見土墻。寒風狂雪,侵入心骨的冰冷,一切因高原而來。人們便豎起一道土墻,讓大地站起來抵擋大自然的惡劣。民房、院落,處處都有土墻的身影。土墻建的房子,冬暖夏涼,只不過沒有現代墻體材料那樣好的面相,顯得老舊、土氣。人們正在走向新的審美,但一時還沒有完全適應,血液里依然流動過去時光的神情和沉淀。到如今,隨便走進臨潭的一座村莊,土墻仍是平常物。無論是棄之不用的,還是依然發揮功能的,仍舊是村莊的一部分,仍舊是村民們的家庭成員。許多村民蓋起了漂亮的大瓦房或洋氣的二層小樓,但羊圈牛棚還是土墻當家。一些蔬菜大棚,也用的是土墻。除去品相,土墻比磚墻之類的,還有很大的優勢。比如夏涼冬暖,比如低調里的強橫,比如像厚道之人一般的堅實可靠。那些有年頭的老屋,土墻是鮮明的標志。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堡子,基本上保持了歷史的風貌,土墻驕傲地挺立。堡子里的老屋,那土墻至多也就近百年的光影,而四周的土墻,大多是明清的,稱得上古老。散落在群山曠野之中的烽火墩和瞭望臺,土墻成為唯一幸運者。如同戰爭一樣,人們已經淡忘了那些倒下的身軀,但某種精神和情懷還在參與我們的生命。土墻已經成為人們樸素情感的一部分,不需要名份,更與顯貴無關。與鄉風村俗一樣,在人們的血液里流動,悄然參與人們的生活。許多百姓家重建房子時,前面和左右墻是新建的磚墻,而后墻還用原來的土墻。那些老堡子里的人家,大凡靠近土墻的,總會有一面墻是借用堡子的土墻。我打聽這其中的原因,他們很驚訝,似乎是我這樣一個奇怪的人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每每這時,他們總是說,沒什么啊,這土墻還堅實著呢,不用白不用啊。
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門樓相當氣派,全是實木的,雕的花鳥,手藝不錯,院墻高大厚實,一色的青磚。房子外面全貼著潔白的瓷磚,著實有些晃眼,用鋁合金和玻璃建成的陽光房,現代感十足。我進院子時,一個漢子正在壘土墻。其實臨潭本地人多說成“打墻”,似乎這打墻和打鐵是極相似的活計。雖已深秋,漢子都光著背,臉上、雙臂和上身,處處可見汗水。在一旁閑著的是一老一少,后來才知道這是漢子的爹和兒子,祖孫三代同在場。我給大人各遞上一枝煙,漢子爽快接過去了,老人指指自己的水煙說還是抽這個習慣,不是對你不敬啊。我說不打緊,把香煙煙絲剝出來,你當作水煙抽。我說著話,手里沒停,轉眼就把煙絲塞進他的煙鍋里。我一個外鄉人只身進人家的院子,得要套套近乎,大人一枝煙就是通行證,孩子呢?我掏出口袋里的潤喉糖鐵盒,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眼里一亮,覺得新奇。哦,我明白了,這潤喉糖他還是沒見過的。本打算給上一兩顆的,看孩子喜歡,我索性連盒子都給了他。看著別人家都在想著法子掙錢脫貧,這家開動腦筋,商量的結果比較統一,養牛。意見有分岐的反倒是蓋牛棚,老人說用土墻省錢省料,墩實又冬暖夏涼。兒子覺得土墻太土,與現在的院子風格也不相配。老人說,土墻怎么土了?誰不指望土地養著?我來的這天,只是漢子一個在說,老人抽著煙瞇著眼,像是在聽別人家的故事。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會玩糖盒子,一會兒摸摸新壘起的土墻,一會兒又倚著老人,院子里就數他最忙。聽著漢子一邊壘墻一邊平淡的講述,我也聽出了名堂。土墻的好處固然很多,但老人最在意的其實是覺得院子里沒有土墻,心里總像是缺了點什么。有個土墻在,也是給后代一個念想。走出院門,我的腳步有些沉重。我想起了我的故鄉,那個叫朱灣的村子?,F在,我與故鄉已經互為陌生,老屋不在了,一截墻都沒有了。每當我寫鄉村小說時,我都以朱灣村為背景,而且村里一定是有許多土墻的。臨潭人比我幸運,他們還與墻共同生活著,有時是若即若離,有時是忽隱忽現,有時是默默相守。這有歷史的記憶,更有某種人生哲學的生長。樸素的,無需言表的。他們也與土墻一樣,不求名不圖轟轟烈烈,只是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或許,他們從土墻看到了自己,也許他們從土墻學到了在世上的活法。他們常說的一句話是,沒想過為什么,日子就是這么過的啊。與此相比,我好像想得太多,太過于追問。比如自到臨潭不久,我一直就想弄清有那么多的土墻,明明沒有用了,為什么不鏟平?就像長川鄉的千家寨堡子,就是臨潭眾多現存堡子的代表,其實也是許多村莊的代表。這個明代建起的堡子,雖說破損嚴重,但基本風貌還在。四周的土城墻依然威嚴生畏,城門的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如今,堡子里住十來戶人家,多數人家的房子至少還有一面墻是土墻。空地上、菜地上,或長或短,或高或低的土墻,比比皆是。那些廢棄的土墻,真像挨了訓的孩子,滿臉的委屈。又像在與時光對峙,表現出不需要掩飾的倔強。與高高的土城墻比,這些土墻顯得渺小。登上土城墻,整個堡子盡收眼底。墻外是新農村式的村莊和廣闊的田野,墻內如同微縮的村莊,微縮到像個家庭。一個村莊的最初,或許就是這樣的。人多,房子多,就成了村莊。在高處看堡子里的土墻,縱橫交錯,既無序,又似乎隱藏著某種訴說。當我把聚焦的目光撤回時,這些土墻好像成了堡子里的血管,雖然蒼白,但仍然有生命。是的,它們是歷史的血脈,也是堡子的血脈。沒有了土墻,堡子里會清爽許多,現代感也會強些。這些看似無用的土墻,一旦被推倒,被湮滅,這個堡子會不會少些筋骨?如若臨潭大地的所有土墻都回到大地,我們的記憶會不會有所缺失?我們會不會走在原本熟悉的路上而迷失?我知道,這些土墻終究會消失,就像一代代人終究會走進歲月深處。想到這些,我竟有些莫名的悲傷。天色已晚,這些土墻即將成為黑夜的一部分。而我,還要穿過黑暗,回到住處。推開門,打開燈,無所事事一會兒,然后把自己扔進黑暗之中。
我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土墻,想來至少也有二十年。在村里上小學時,夏天,我沒事就踹踹土墻,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好動、閑不住的表現。有時也是顯擺自己的力量,或挨了別的同學揍后,找土墻出出氣。反正,土墻不吭聲不還手,踹上去時,一點也不疼。冬天時,我們挨著土墻你擠我擠,我們老家把這叫做“擠暖”。那時,已經有不少磚墻。磚墻結實,不會擔心被擠塌了。但我們愛在土墻上擠,不磨衣服啊,沾的土拍拍就得。初中畢業那年,我開始練武,土墻是我拳頭最佳的擊打目標。當兵入伍的最初幾年,我喜歡找高一米五左右的土墻訓練單手支撐越墻。后來,后來,我的身體離土墻越來越遠了,遇上了,常常木木地看上一會兒。僅此而已。在臨潭的日子里,幾乎每天我都會和一截土墻相遇。這截土墻,在高高的水泥墻面前,顯得更瘦更呆。挨著大理石貼面的門樓,土墻標準的灰頭土臉,就是邊上的紅磚墻也有些趾高氣昂的勁兒。這讓我想起了我初進城時,也就土墻這副模樣。墻根處的青草長得有些肆無忌憚,這是它們獨有的權利。磚墻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長草也會被視為不整潔。沒人和土墻邊的野草過不去,似乎野草在這里安家、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事實上,野草與土墻在一起,畫面相當和諧??磥泶笞匀蝗f物之間總是可以親密相處的,有著屬于自己的法則。我最喜歡稍稍低下身子,由墻往上看墻頭的草,草上的云朵。我喜歡看著這畫面,沒有原因。我們常常追問原因或真相,那是因為我們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恰恰說明了我們的無知以及恐懼,以少之又少的結果來遮蓋內心的虛無。土、草和云,我看著就是舒服。某個午后,夏天的一個午后,陽光充足,我的情緒也相當飽滿。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著土墻坐下,再或爬到墻頭,像小時候那樣晃著腿,看著遠方。沖動有了,但同樣不知為什么,我始終沒能這樣做。我渴望與土墻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墻有土墻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與土墻再也沒有共同的故事了。土墻,注定是懷舊的標志物。臨潭每一處的土墻,都是一段文字,一本書,這些土墻集中起來,一定超過全世界最大圖書館的館藏。以前是人與墻共同書寫,漸漸,人們失去了興致,讓原本孤獨的土墻更加孤獨。談及土墻,大家用的都是過去時。過去,孩子們愛和土墻玩,躲在土墻后,手指一伸就是槍,兩軍開戰。牛頭城,是個瘋玩的好去處。白天,這里是孩子們的天堂,到了夜晚,是情侶的圣地。洮州衛的土墻同樣如此。城里城外的孩子,一上了土城墻,便沒有了生分。當然,要是分隊干仗,還是城里一隊,城外一隊。不諳世事的孩子們,有些事還是學著大人一樣要分得清清楚楚。那些離城離村莊較遠的土城墻,也會被人常常光顧。在臨潭,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墻,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平常不愛說話的,一聊起土城墻,也能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我這樣一個外鄉人,與臨潭本地人初次見面時,彼此間還有冷場的尷尬。引入土城墻的話題,是屢試不爽的拆解好招。以前,小的時候,這是慣用的時間狀態?,F在,沒人去土城墻那兒玩了,大人不去,孩子也不去。大家說到此,都顯失望和懷念之表情,但也只限于瞬間的心情。我們常說不要生活在回憶里,要將更多的熱情投射到明天。問題是,如若失去了回憶,成為失憶人,我們就無法知道自己是誰?我總認為,記憶是生命最真實的支撐,當下是生命最直觀的證明,未來是生命前行的動力。當然,我們總有可以懷舊的,沒有了土墻,一定還有別的懷舊元素。只是,寂寞的,一定不只有土城墻。現在,保護性開發牛頭城和洮州衛,固然是受旅游經濟的牽動,但其里少不了我們對土城墻的珍視和不舍。
傍晚時分,洮州衛的土城墻在夕陽的籠罩下,更像剛勁的血管,大地的血脈,人世的血脈。城墻上的磚早就沒了,墻體還算完整且堅實。我走在城墻之上,墻身陡峭,我想像了一下,就是當年攀登高手的我,不借助工具,是爬不上來的。光看城墻的頂部,已經看不出墻的模樣,更像一條鄉村路,兩旁是草,中間的路顯然經受了無數腳步的碾壓。我走在土城墻上,總感覺是土城墻在托著我,又好似走在一座橋上。稍稍用勁,我的腳尖可以掀起一些土。我的腳是當下,掀開的是歷史。右手邊近處是開闊地,幾頭牛和幾只羊仿佛定住了。不知道放牧人在何處。左手邊,近處同樣是開闊地,遠處就是現在的新城。因為比較遠,那些房屋只現出線條,街道和人都看不見。一位老者從遠處跑來,運動服的打扮,哦,跑步鍛煉呢。我當了回劫道的,攔下老者聊了會兒。老者銀發飄飄,但身子骨看起來很硬朗。他只是快走式的小跑,所以不急喘,也沒有出汗。他說,這土墻好啊,在城外,清靜,空氣好,腳下不硬,跑起來舒坦。就是不跑步,早晚上來走走,比公園強多了,這可是大得無邊的自然公園。老者繼續他的鍛煉,跑得很有節奏,藍色的運動服和白色的頭發上下起伏,像山的走向,又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那些草也在微風中輕輕搖來晃去。靜止的,只有土城墻。不,我們認為靜止的,只有土城墻?;蛟S,我們的動,其實是一種靜止,土城墻的靜止,才是永恒的運動。土城墻上有個高高大大的烽火墩,現在幾乎成了洮州土城墻的象征。我繞了一周,看到一處其實可以不費事地爬到頂端。四下無人,天地間只有我。我穿一身休閑服和運動鞋,爬一爬,再適合不過了??墒牵医K究沒有上去,只是用手推了推它,摸了摸它。我不想因為自己的欲望,讓它多掉些土,少了在人間站立的時間,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離開土城墻,我走向城里。土城墻越來越細,烽火墩越來越矮。就像我離開故鄉時一樣,前面的路很長很長,身后的村莊漸漸消失在大地上,轉而盤踞在我的心頭。我正在品味這樣的感覺,一個轉彎,進了街道。再回頭,土城墻和烽火墩全都不見了。這條街,我很熟,路邊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確,可我迷路了。原載《十月》2019年第3期,題為《靜默的墻》,發表時有刪節,標題為原作標題
北喬, 江蘇東臺人,作家、評論家、詩人。曾從軍25年,立1次二等功9次三等功。從事10年攝影后,后漸轉向散文小說創作、文學批評和美術批評。2017年5月開始詩歌創作。出版文學評論專著《約會小說》《貼著地面的飛翔》《劉慶邦的女兒國》、長篇小說《當兵》、系列散文集《營區詞語》和詩集《臨潭的潭》等12部,曾獲多個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和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等會員。
北喬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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