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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來

核心提示:(一) 鋪展開的黃沙,等同于一個大國的疆域 穿過身體的一道光,跌落黑暗深處 喊聲拋出,更深處 有黑影舉光靠近 像頭頂的兩顆星子,又遠離 不要抗拒黑夜的流沙 他會帶你去任何一方 橄欖樹下的麻花辮女孩,熱愛潛水的男孩 他們坐的那張桌椅 由無數流沙圍成 在

 

(一)

 

鋪展開的黃沙,等同于一個大國的疆域

穿過身體的一道光,跌落黑暗深處

喊聲拋出,更深處

有黑影舉光靠近

像頭頂的兩顆星子,又遠離

不要抗拒黑夜的流沙

他會帶你去任何一方

橄欖樹下的麻花辮女孩,熱愛潛水的男孩

他們坐的那張桌椅

由無數流沙圍成

在他們身后,包裹頭巾的柏柏爾人

攤開的手掌心,仙人掌花的根系

和流沙的星座相呼應

 

(二)

我的腳下蔓延仙人掌花,還有一大片橄欖花

白花撫慰傷痕,黃墻訴說永恒

一個中國女孩告訴我

這個長袍女子

就是柏柏爾人

她們和摩洛哥人不同

到哪里都操一口鄉音

他們的國家只剩斷垣殘壁

他們的鄉親只剩橄欖花和仙人掌花

這里沒有四季

只有仙人掌花繼續盛開

不管多干旱

總能結出紅色的果實

 

(三)

打鐵人點亮的火花深處,牛皮包

和非洲地毯,銅鏡里映出眼睛

嘴角的笑紋,掌心處難以辨認的字符

他們迎黃沙回到故鄉

守著一堵黃土墻

眼見它化為黃沙,溶于落日的煙塵

 

(四)

整個國家就是一個博物館。城市也是。

持有歷史真相的鑰匙藏于一塊磚瓦,或

一截斷木的羞澀里

小到一塊馬賽克地磚,大到圓拱形的穹頂

垂下吊燈的眼睛

縱深處的積塵,有無數靈魂居住

玻璃櫥窗里

被勉強拼湊好的面孔,它的裂痕難以啟齒

愧疚于我的無知

找不到古老的琴鍵,在

下午的暗影里漸漸因模糊而發不出聲音

整個城市唯有黃沙依然灼熱,整個國家也是。

 

(五)

這個國家由許多千年前的城墻支撐

一截土墻就是一根立柱

黃色、紅色、白色、藍色

各有其庇護的主

打鐵人點亮的火花深處,銅鏡塑造的夢境

倒掛下來的牛皮包和地毯

被遮陽棚漏下的光切割成不規則的明暗

魔法盒子打開,里面通向

不同時空的城堡,僅露一雙眼睛的人們

或年輕,或年老

眼睛里俱閃爍一段往事

那是古老的柏柏爾族人或摩洛哥人

跟我們的民族一樣古老

跟墻角假寐的貓一樣

跟我背后緊隨的這堵墻上的影子一樣

在我轉身剎那

突然睜眼

從墻上撲下來

 

(六)

敲開圓拱形天窗,擠出拼花地磚

爬過煙囪的通道

從老土豪廢棄的衛生間或浴室的一幅畫上突圍

吊燈在祈禱聲中晃蕩,鋼絲繩上的影子

跟時鐘一樣遲疑

也跟夏天樹洞里的蟬一般羞于見人

我路過一面黃銅鏡

幽深里浮現的綠眼睛

在我扭頭時逼近

被尖頭皮鞋喚醒的巷道

一頁頁發黃的書頁在后面尖叫

蛇一般扭動彎曲

目睹一場愛在一對男女的糾葛中死去

我緊閉的嘴巴死守一個外星人的秘密

 

(七)

 

誦禱聲聽從鐘聲的召喚,潮水流動

人們忠實于他的房子和出身的信仰

落葉一般隨之流向一處

墻角貓的身體起伏

他們匍匐下去的身影

低于誦禱聲

垂下的藍色穹頂

在屋頂上流動

在空空的街上流動

流過關閉的店鋪,空出來的落日

夾在微微起伏的窗簾間

等待一首誦禱詞的尾聲

 

 

(八)

土著人的城堡里,一雙攤開的手

纖細的指尖,薄薄的手掌

暗示命運的走向和來處

掌心一雙大大的眼睛

黃色沙漠深處如同沼澤的黑湖泊

我進入它的回廊,盡頭一個小房間

再通向一個

盤旋而上的陽光從眼前移到身后

再遠遠跟隨

一對長袍男子從通道的黑暗處掙扎而出

來自遠古的氣息

輾轉于細窗戶的幽光

在銹蝕的雕花鐵欄桿上徘徊

踮起腳,我就能夠著窗外的一束光

轉回身就能回到我的來處

但一雙眼睛在我背后

誦經聲無處不在

我看見的不僅是穿長袍的柏柏爾人

還有摩爾人、阿拉伯人

個個蒙著臉,黑色長袍的身體

沒有風使它們凸顯

 

(九)

直布羅陀海峽的風吹到丹尼爾海岸便靜止

她滿頭銀絲不亂

黑綢緞的背影

恍若嵌進畫里,在褲子和腳踝之間,

一截秋風細長而雪白

所有的過往被砌成麥地那老城的黃土墻

貧窮和不堪散落于老城里的居民

它們凝聚成一副巨幅油畫

我匆匆穿過

穿過油畫里的女人

筆直的背脊和星光的眼睛

她的冬天春意盎然

轉過身來的樣子仿佛我的未來

我經過她

仿佛她是我虛構的一部分

 

(十)

 

直布羅陀海峽岸邊的海風和長餐桌邊

我和你坐于波濤之外

談什么不要緊

一個中國女人和摩爾人不辨語言和種族

海浪尋聲而來

迂回到地底,從旁邊的巖洞里沖出

我們同時被海浪擊中

哈哈大笑

我的面孔和你年輕的妻子竟然相似

我們的話題趨向孩子和家庭

但也有分歧

比如嘗試大麻在你是合法,在我是非法

同一件事物的對立和矛盾

千年前的柏柏爾人和如今井邊汲水的女人身影重合

二十年前的我和現在的我重合

當我踏上大如一個國度的沙漠

二十年前有關橄欖樹的夢想

如今開花結果

我所期望的雨季沒有來

在三月的晴空下行走

看見仙人掌上殘留的一滴露水,和

半夜雨水穿過一根頭骨發出的嘩嘩聲

 

游牧民族

 

短短十年,我們便完成從河的下游遷徙到河的上游

順流的魚跟著往回溯源

河流跟著往回走

春天的花趕著往上游開

沒有人談起下游

下游的人,軼事,春天里開得最久最美的花

下游成了上游的一段盲腸

在一個寂靜的午后

我經過它水草充沛的河邊

水里漾開的水花

由近及遠,一條魚躍出水面

磷光的身體被金色的陽光涂亮

停在空中的剎那

使我想起我的童年

曾經無數次像它一般躍出水面

俯視低處

再一頭扎入無聲的寂靜中 

 

消音器

 

漁夫從鯨魚背的礁石上往前探,把觸須

探向大海深處,大海停止咆哮

向遠處天空發射兩條信號線的光

流星一般懸垂

 

近處彎腰探尋的父子絲毫沒有覺察

遠處大海風浪的信號

所有聲音止于他們彎腰的那一刻

他們彎下腰的樣子

像兩根彎曲的拋物線

又像兩條魚的觸須

一度使大海怔忪

海浪忘記它的掙扎

 

但近處巖洞里的呼嘯仍未停止

伴隨一艘沉船的真相

將在下一刻掙扎而出

 

◎幸好,我們都無恙

 

從開始到結束只有幾秒,或許更短

一個島嶼想要脫離海的束縛

我脫離夢境只有一剎那

這一剎那放大到無比清晰

我被驚醒

又似還在夢里

床在搖晃我

海在搖晃它的波浪

時鐘在懷疑它的走動

我懷疑我的身體背叛我

它開始飄移

一枚空虛的麥殼

聽從于光的召喚

我聽從于它的擺布

誰都可以取走我

它像個無主的島嶼

飄移于無邊的海上

但時鐘又開始走動,幾千公里外

恐懼的電梯不再顫抖

手機屏幕開始彈出一條條新聞

某島發生地震,房屋倒塌

幸好,人員無傷

我摸摸屏幕,摸摸自己的身體

幸好呀,我們都無恙

 

◎修改一首詩

 

修改而不能修正。疼痛裝回火爐繼續燃燒

這盞吹滅的燈,光的手杖

重又折出門縫

鼾聲再度續上夜的節奏

 

修改她被蛀空的肉體

一根炊煙撐起她的病體,一把鋤頭擰緊

磨損的零件

在她周圍一群兒女繞膝

 

如果可以,讓她的愛人從死亡中醒來

重新愛上她

還要修改她不舍勞作的強迫癥

 

把她的愛重新勻好

經由篩子飄落

有一份能垂落到她自己身上 

 

◎空玻璃器皿

 

我把它朝下放置

把它渾圓的弧線朝向光亮,倒立

在兩個圓弧之間擠出

流水的細腰

在經歷漫長的盛放之后

空寂的身體足夠撐起

一首搖籃曲或遠山的向往

深入它身體的視線,似乎回到原點

又似穿透了它

擁有它的曲線便似擁有它的全部

但當你靠近它

想抱緊,甚至想擁它入懷

渾圓的弧線

水一般從你力量里掙脫

在夜晚來臨時消失

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你的幻覺

但你又切切實實擁有過它

觸摸到它

它的涼意使你安靜下來

坐下來,透過它

回憶往事,描繪它身上隱現的遠山

心頭一曲舊時旋律無法下去

 

 

 

 

◎這一天

                         

 

這一天毫無意外到來

坐地鐵去醫生處,又坐回酒店

趕上了機場巴士,回國飛機

趕上公交車和回家的地鐵

這一天是多么順利

順利得我多想它能靜止下來

或者永遠無休止延伸下去

讓我有足夠的時間

去重溫,去制造,去結束,去開始

在流逝的背影中尋找和辨識

再見你鑲在玻璃里的臉

似曾相識的笑,來不及揮手

只看見列車縫合田野,轉過山巒

繞成山間一束煙嵐

我追著你節節而上,我追上你

你笑成一朵云絮

就連這一束笑我都抓不住

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再也看不到你了

蒼茫的夜色中,只剩下

車輪碾過跑道留下的余震

 

 

 

 

◎謊言

 

 

課間休息的時候,這個男孩總愛用

粗短的食指戳墻上人的鼻孔

過幾天,改用摳

再過幾天,改揪胡子,耳朵

再回到鼻孔

懇求我,用力搖我的手

一雙清澈的眼睛似有淚光

他不知曉,在每個夜晚

夢里的我也同他一樣,摳

墻上人的鼻孔,揪

他的胡須

甚至撕碎囚禁他的相框

仿佛這樣

謊言就會變成真相

 

 

◎拂曉將至

 

從睡夢中醒來,布羅茨基和米沃什已停止對峙

各自回家,數據顯示圍觀者眾多

解說者還在自言自語

 

翻開朋友圈

又一個米沃什進入視線

但我更喜歡李南

她仰望星空的姿勢,和塵世拉開悲憫的距離

她難過得像一根小草低下頭

 

十幾年前有人推薦我讀她,還有她們

如今他亮如夜空中的星子

拉秋日的轅車匿入山林

 

黑暗有一扇小小的窗

翻卷慈悲的波浪

細碎星子上逐漸明亮的鳥鳴

我輕如炊煙的文字升起

拂曉將至,我將坦然睡去

 

 

 

 

◎唯有鳥聲可以依靠

 

天開始發亮,沒有鳥聲如常升起

唯有來自腹部的呼吸

凹陷凸起

更薄和透明

試圖交換更多的黑暗

昨天耽擱的消息彈出來

最近的飛機失事已經過時

貿易戰的硝煙散去

改為盤踞高空

令人不快的弒母事件摻入棒打鴛鴦的戲份

今天發生的事將來自過去

個體將不被談及

但都牽扯在內

日復一日掙扎而出的鳥聲

唱自己的歌

鋸著風這把大提琴

并且只忠實于它 

 

◎空玻璃器皿

 

我把它朝下放置

把它渾圓的弧線朝向光亮,倒立

在兩個圓弧之間擠出

流水的細腰

在經歷漫長的盛放之后

空寂的身體足夠撐起

一首搖籃曲或遠山的向往

深入它身體的視線,似乎回到原點

又似穿透了它

擁有它的曲線便似擁有它的全部

但當你靠近它

想抱緊,甚至想擁它入懷

渾圓的弧線

水一般從你力量里掙脫

在夜晚來臨時消失

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你的幻覺

但你又切切實實擁有過它

觸摸到它

它的涼意使你安靜下來

坐下來,透過它

回憶往事,描繪它身上隱現的遠山

心頭一曲舊時旋律無法下去

 

恐懼

 

寫出它我就不再害怕,那恐懼的源頭

我用時間之繩慢慢揪出

我要直面它

用詞語來擊毀并溶解它

但這些竟被識穿

長久以來守護的秘密就這樣被吐了出來

說到悲痛處

他下巴上的肉折成三疊

小眼睛因害怕而緊縮

臨走時還回過頭朝我一笑

這個卑鄙的泄密者

我突然發覺,我對他一概不知

而我竟然接過了他

 

我更喜歡我此刻的樣子

 

讀你這組詩的時候,我

正坐于馬桶上

我大汗淋漓等同于前一刻

我隱忍更勝于前一刻

前一刻我在跑步機上

前一刻我耽于一只螃蟹的肥瘦

我隱忍 我大汗淋漓

我無處訴說

我讀你的詩

讀到大海波濤洶涌

人世蒼茫而春風浩蕩

不驚暗叫一聲

你的大海突然間應和了我的春風

我的春風頃刻間走遍全身

無論是女神還是女友

都有不為人知的樣子

我更喜歡我此刻的樣子

光著身子,獨自一人坐于深夜的馬桶

對著一陣春風

暗渡我的孤獨

 

雪之境

 

風催動的雪如此之多,一陣抵達身體

另一陣便被運送往身后

除了眼珠子和山尖上偶爾移動的黑

唯有雪在涌動

仿佛河流的脈搏和放大的血管里的生命

它如此之多

來自于地心,雪覆蓋的樹,遠山綿延的曲線

必須要想象自己也是一片雪

你才能感應到它的方向

才不致在這虛無之境迷失或膽怯

它只是一個季節鋪開的畫卷

順應它才會繼續深入

它虛無之下的未知之境

你一個腳印踩著

另一個腳印跟上

你的左腳是水,右腳是火

一再確認,又一再否認

站于雪地里

你和這棵樹不同的是

它來自于遠古的畫卷,你來自于未來的塵世

 

潮汐夜聽海

 

遠處海的呼嘯聲更大

黑暗中聽見時鐘在走

每一聲滴答將引來更多回聲的余震

海在它的籠子里

月光并不照亮它,卻讓它更瘋狂

崩盤的數據嘩嘩跌落

巨大的空虛和怒吼聲相抵消

我咬緊牙關

在我小小的廢墟身體里

月光拼湊碎片

在我能感應到的某一個深處

不死的漁船,用纜繩的牙齒

緊咬住絕望的石柱

一艘被卷入深處

明天的報紙將重現這艘船

但無法重現呼救聲和巨浪卷高的舌尖下

刀鋒正鋸著的生命

就要拉住的這雙手,被一個巨浪掀遠

像掀翻一張桌子

踐踏一張紙片,置換一排數據

時鐘的滴答聲還在繼續

余震收回體內

巨浪的濤聲被升起的月光帶走

星光在天空劈啪作響

喧囂的另一面,竟然極其安靜

 

半夜,住于海邊小屋

 

大霧彌漫的海面

一艘銹蝕的沉船受困于水草

僅露出小半船頭

纜繩相互糾纏,越糾纏越緊

 

噪音來自于船頭一群人

周身被水草覆蓋

臉上呈現水草的細紋,分不出男女

他們直起脖子

練習元音,類似于海豚音和初生的啼哭


他們中有人跳舞,像魚擺起尾巴

身體的曲線僵硬但執著

有時沉默,一起眺望岸邊

眼里閃爍海水的亮綠

 

那綠色幽深,仿佛一股潮水淹沒我

潮水聲遠去

但高低起伏的元音伴隨海草

久久不肯離去

直到海面霞光亮起

 

登高

 

我們往山上走,經過一棵苦楝樹時慢下腳步

議論它的枝干粗壯,高過頭頂

在前路布下陰影

依舊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和這棵樹一起尾隨我們到達此地

 

有人感應到遠處的呼吸

胸膛里的海想要掙脫而出

有人彎下腰身

想要辨認一株野草的前生后世

更多的人轉過山徑

 

在至高處,山巒放下云梯,大海升起帆船

地平線的渡口,有人在放牧島嶼

垂釣的白云

一朵像你,一朵像我

更多得像那些花草

 

還有星星點點的魚蝦填滿海面

塵世的噪音,離我們很遠

沉船隨落日浮上來

甚至我們聽見船上人的對話

 

當光垂下

 

空氣中所有隱性的東西變得可見,譬如

一片葉子的反面,一張光的網

露珠滑落擦過風的聲響

和剎那的被照亮的

靈魂的粒子在飄

整個山谷

被粒子的光布滿

泉水在其下的律動和葉子的擺動

顯得多么微不足道

它們在攀升,不分方向和時間地漂移

一刻被拉得很長

看似很緩慢地,在我濕潤的呼吸間進出

好像夢境中的某一次出走

在我所感知的詞語和情感之外漂移

把小蟲的律動融入一片葉子

果實的墜落減緩

飄飛的蜜蜂在空中停住

它憶起前塵,向養蜂人

向養蜂人施下一拜

 

一場畫展

 

你并不傲慢,甚至低俗

所有的想象被你抽絲剝繭

數字編織的頭發,樹葉喂養的三角肌,橫跨大海的生命之椅

你任意取出它們

低俗得只剩笑聲,高雅的叮咚作響,無聊得閃光畫圈

嚴肅得只剩空殼在尖叫

 

它們一旦呈現本來面目

瓦解了一直效忠于我們的視覺

虛無的海在不斷延伸,大街上空無一人

長影和凝滯的光共存

你告訴我這就是事實的真相,是過去,也是未來

是虛無之境,虛無的你我

 

說話時你的眼睛澄澈如海上皎月

在近處閃爍細微的光

源頭卻在未來

它鑲嵌在一張稍顯年輕的臉上

 

虛無的海不斷延伸

光在跳躍

未觸及海水,海水卻徜徉

離天空很遠

天空卻因此更慈悲

 

端午節,與你談起花鳥島

 

抵達那里并非容易,要坐一天火車,再

換乘三四小時的船到嵊泗

住一晚,再坐三小時的船才能抵達

去那里需要一個長期的規劃

避開七八月的人潮

那里有最古老的燈塔和最古老的守塔人

他手里握有花鳥島的秘密

當他卸下黑披風

礁石的臉

眼中翻滾蔚藍色的遼闊,深處白云隱現

帆船來往于附近的小島

遠遠看見燈塔在守候

魚躍出水面的剎那,鷗鷺翅膀掠過

瞬間點亮海面

守塔人,眼中收攏所有的秘密

撬開他的嘴唯有烈酒

西沉的落日

拉下他和燈塔的剪影,再

拉下漁船的剪影

花鳥的剪影

修補臺風后的殘骸

被漁家女高高掛起

守塔人累了,蜷縮于燈塔的陰影里

寬大的黑披風下

海的翅膀收攏

 

午夜的雞尾酒

 

雨水被阻隔于音樂之外

桂花早于九月盛放

隔著一張舊日的餐桌

接骨木的冰涼和橙皮之苦攪合于一處

還有肉桂浸泡的溫潤

頭頂第二盞吊燈無風自動

從接骨木的淡如水談到威士忌的熱烈

從白天的節制到夜晚的松弛

生活不都是這樣嗎

在平淡的一面渴望熱烈

卻被它的苦嗆著

只能咽下,聽憑它在體內慢慢流淌

一邊渴望放逐鄉野的偏遠

一邊享受城市的寂寞

吊燈鐘擺的身子或前或后

在每個人臉上凸顯或多或少的暗語

我們試圖相互破解

話題在彼此之間交換,卻不互相深入

杯里的酒逐漸少而淡寡

光和影的邊界逐漸模糊

直到午夜,雨水還在繼續

我們撐傘,各自散落

各自調制的生活里

 

災難之后

 

又一段愛情折翼于五角大樓

比起前一次,災難絲毫未少

震驚和傷痛并未得到渲染

比預定時間醒得早

走同樣的路線上班,落葉飄落

暫時不會有意外砸中你

給你驚喜

五角大樓不再冒煙,形體殘缺卻凸顯

另一種美和勇氣

甚至安詳

穿過它的少女一夜間變老嫗

銀絲亮如清晨的鳥鳴

她執筆書寫的姿勢猶如夜空下扭動的腰肢

織錦上綿延的文字和透明肌膚下

新生的皺紋

隨晨光升起

繼續把汗水當香水,醒著穿越夢境

穿過五角大樓的殘缺

錯過季節的新生

再沒有愛情也能時時心生歡喜

 

避世之人

 

我所理解的他們

背負一塊石頭沉于寂靜之水底,或

赤腳走入山林,現于叢林幽暗處

而不是人群中的這個

迎面而過,素色衣裳

不被認出

飯桌上笑對百家爭鳴

 

但當他坐于杜巴廣場的廟塔下,歸鳥

從夕陽中降臨,散落于他四周

廟塔倒塌,他仍巋然

宛如另一座坐塔

 

當他提袖,袖管處只余一串木珠

黝黑如肌膚,無風而輕響

除了逢年過節向至親報平安

再沒有別的消息來自他

 

我記得他的,唯有那一次

隨他走入寺廟

赤腳合十,垂下眼瞼如鳥兒合上翅膀

他仰望天空

天空瞬即成流云

 

再沒有什么與他連結

他隱入人群而去

人群朝我走來,必定有一個是他

 

東沙漁村

 

不停地接近燈塔,靠近它水中的倒影

被海風推擠的真身,被

暮色的袈裟虛化

 

一個人走到最后,走向大海

背影被圍攏而來的暮色擠走

 

要想抒情就繼續往下走,一直

走到警戒的海岸線

在這里遇見所愛

遇見潮汐被月光所吸附

沖刷礁石

 

對面的島嶼,暮色中駛來一艘船,登上它

便奮不顧身

失去塵世的消息

張開翅膀,呼嘯的內心只迎合遠處的島嶼

 

坐于海中間

身軀大半浸沒海中,螢火的眼

宛如另一座燈塔

 

海浪涌來

 

我要確認它咸苦的一面,用來度量

我的體內存有的鹽分

還有多少糖分用來緩解它們

 

它的背后,站著我的日子

有未來的,也有過去的

我們之間,還隔有幾個浪花

 

我清晰地看到它每一次卷走的沙粒

陷落進去的身體,又被

咸苦的海水填滿

 

致你

 

白發蠶一般臥于你年輕的頭顱上

幾個閃閃發亮的詞鑲嵌于

龐雜的生活中

黑色部分尖銳如陜西的風吹過

白色部分卻使你遠離

 

唯有遠離生活,故土

思念才會更久遠

詞語走在路上,它遠比你的心更忠實

比你的黑發更寬闊

它亮如你頭頂閃爍的少數白光

 

我被這白光照亮,驚訝

在經歷詞語難以描繪的日子,我以為

我早已抵達暮年

用來治愈傷口的借口比你更多

 

但我頭上卻沒滋生白發,沒有

多余的光照亮我的瞬間

我羨慕你的白發,羨慕你遠離故鄉

并且越走越遠

 

生日快樂

 

沒有月光,仍有浪花拍打身體的礁石

黑暗中傳來經久不衰的回響

以迎接兩對張開的翅膀

每一朵浪花都在喧囂,想要

抵達靈魂的交匯處

此情此景還在眼前

可海浪涌來,激情化為泡沫

玫瑰的尖刺被拔除

它無法再刺傷誰,也無法再愛

再有緣分又如何

把同樣的姓氏鑲嵌在一起又如何

即便睡夢中也無法夢到那個過去的人

夢到潮水涌來,醒來

滿屏的生日快樂

滿屏的分手感言

 

面海的墓地

 

礁石升起如島嶼,可著陸可皈依

月光下,無所保留

只有白色墓碑高于它們

 

有人離去,掙脫束縛而去

躲去燈塔的燈芯里

或在小草的搖曳里搖曳

 

月亮升起如詞語浮現眼前

對我來說,它就是我的祖國

我在塵世賴以生活的寄托

但墓地在我眼前

 

我繞過它,視線無法繞過

哪怕我走得最遠

躲進黑暗處,鐘聲的間隙里去

躲到最偏遠的高原上

群山環繞的吟誦從來不曾間斷

我依舊能看見它

 

現在它朝向大海,比所有吟誦聲低

比黑夜本身更低卻更亮

它往大海的方向下降

氣息和大海相融

 

我依舊不敢直視它,黑暗中經過

經過一棵樹,小草上醒著的螢火蟲

經過它的視線 它的沉默

經過我所熟悉的 敬畏的

經過我自己

經過它,就像完成一種儀式

經過了,也就放下了

 

我又夢見你了

 

我對你的妻子說,我又夢見你了

她的臉上一片茫然

你每晚都會走入她的夢,在

黎明到來前離去

當她醒來

你的茶杯里,茶葉正往下沉

水漬殘留于茶杯沿

風吹動窗簾,桌上書頁嘩嘩響

她開始刷牙,攪動牙杯

大聲咳嗽

按下馬桶沖水

去廚房,點燃煤氣灶開始做飯

給窗口幾盆花澆水

高壓鍋、鐵鍋仍放在窗口的防盜窗里

防盜窗外,樓下買早餐的人,上早班的人,上學的人

自行車鈴聲和腳步聲

互相打著招呼

還是這個女人,準時牽小狗來散步

還是站得遠遠的

抱胸,默不作聲看小狗吃草

你的妻子關掉煤氣灶,牽小狗下樓

代替你去遛狗

她重復你的生活

每晚夢見你,醒來卻很少記得

我告訴她

我夢見你坐于我們中間

吸煙,談詩,大聲笑

卻未告訴她

你身上散發的枯葉氣息,和臉上布滿的腐斑

讓我半夜從夢中驚醒

 

停電隨想

 

陷入黑暗的寂靜之地

跳進遠方

遠方是什么

跟黑暗一樣無法觸摸,只能感知

 

無法用尺子度量

譬如黑暗的高度和厚度

更無法知曉它的真相

 

黑暗占滿我們熟悉的事物,甚至親人

就在我們身邊

遠方離你很近

 

我們甚至能聽到它的氣息

嘴唇碰觸到

舌頭上頂著

腳上穿著

 

它揣在我們懷里

是我們愛或恨著的那個人,或被遺棄的自我

我張開懷抱

一把抱住它

 

我用一生追求的虛無

它跟我的生命一樣長

 

一只耳

 

一只耳能聽見什么

異鄉夢中,水龍頭下收不住的淚滴

滴到天亮

半夜酒醉,無人居住的天花板夾層

一直有人在走動  發出笑聲

 

一個人坐在室內,似乎聽見很多

解開很多場恩怨,又產生很多

一宿仿佛半生

這些聲音從心里某個遺忘的角落走出來

陪伴我們

 

在這個世上,我只需擁有一只耳

哪怕這只耳朵也只是一種裝飾

 

人在旅途

 

運動的輪子在它的軌道上重復綠色的屏障

圓弧狀往后延伸

 

我們始終置身于一枚凸透鏡的中部

一雙眼睛的邊角膜

向兩旁無限變薄

除了偶爾的晃蕩和黑暗

并沒有任何不舒適

 

只要一直處于晃蕩的慣性中

朝一個方向

保持一個速度

哪怕置于長久的黑暗,進入

邊角膜的誤區

也不會造成恐慌

 

必將到來的人和事

它們都在眼前的屏障上

隨輪子的運動依此出現

 

綠色的屏障換成高山湖泊荒原

雙眼所見早已被我畫過一遍,至于眼前的

只是一再印證而已

日子隨之過去,老年終將到來

 

我坐于它相對的靜止中

長長的披風沾滿夕陽的粉塵

我的心開始鼓蕩

面前水壺里的水歷經長久醞釀后開始沸騰

那沸騰先是一種預感或幻覺

隨著它們的逼近漸清晰和真實起來

 

 

七月的護城河邊

 

              ———致葉丹 趙俊 小雅等

 

夏日巨大的陰影投射于整個合肥城

我們穿過菜市場,來到護城河邊

這條被詩人書寫過的河

并不曾反向而流

或掀起以示不同的浪花

它和所有河流一樣,甚至流得更平緩

流經的對岸,更多詩人

從各自的窗口探出頭,或

在窗簾后隱現身影

 

我們討論此起彼伏的蟬聲,究竟要在地下

潛伏幾年,歷經幾次銳變

才能羽化成蟲

它在樹上鳴叫的時間絕不會比這個夏天更長

明天我們聽到的不是來自今天

下一聲和上一聲不同

 

我們下意識低頭

在腳下某處,一只蟬將破土而出

一個生命出生,另一個正在死去

一些見證光明

另一些見證黑暗

而我們的詩歌又用來見證什么

 

我們穿過菜市場而來,現在

同樣穿過菜市場回去

街口西瓜攤,切開的西瓜

幾只蒼蠅盤旋不去

蚊子在暗處窺視,蟑螂爬上蜜餞

芝麻糕穿過鼾聲追上我們

在夏日巨大的陰影下

我們落荒而逃

 

山中書

 

(一)

 

隔著一層煙霧的墻,我們望著彼此

恍惚你是陌生的我

我們周圍有生命洶涌

云霧中的虬枝

彼此交錯

 

盤坐于樹底下

你呼出長韻,我吸進短句

樹站于身后

伸長脖子,彎腰傾聽

 

把云霧連同呼吸

壓向我們,我們假裝不知

繼續閉眼盤腿,交換的不再是呼吸

而是云霧和樹們的好奇

 

(二)

 

仿佛練岔了氣,一夜的洶涌

溪澗失守,石階失去蹤跡

群山棄械,山路橫臥樹身

半截燭光照亮半個通道

我們被羈留于此

 

通往死亡的某個房間

玻璃窗后

墳墓開啟一個缺口,它想要表達什么

像中了某個譫語

洪水再次失去控制

 

我們臨淵而坐,閉目

積聚身體里的云霧,修補

暴雨聲和雷聲

半截燭光一明一暗

在它熄滅前

我將會收到好消息

 

(三)

 

琴聲漸趨嗚咽,一個人的情緒到了最后

只剩殘月照空谷,徒有氣勢

沒有力量

峭壁往下,水撞擊水

高處的掌聲和低處互擊

沒有高低之分,一年四季循環不變

鳥聲驅散霧氣

流水有時洶涌,有時靜寂

翻滾時雷霆雨露

靜寂如一顆卵石的仰望

 

(四)

 

我曾看過夜晚谷底淤積的黑

找不到出口

我的移動是黑翻動黑,呼吸碰撞呼吸

螢火蟲點亮的光

仿佛混沌中靈光乍現

你能觸摸到它們小小的身體

柔軟一如記憶中鳥雀的腹部

手托著它

仿佛水中攀附一截舊船木

呼吸靠著呼吸

溫暖而綿長

 

(五)

 

如果此刻還在山外,將會看到

預示晝夜的光一盞接一盞熄滅,又點亮

但現在是在遠離它們的山谷

燈火遠在腳下,長夜不息

云霧從遠處而來

進入我的肺腑

我的睡眠和遠方的山脈押韻,月亮升起

如挽歌唱響

我的夢想也消失于山谷瀑布的空響

每個夜晚和清晨

我盤腿而坐

手掌相合,云霧穿山越嶺

一條和另一條融合

我們早已達成共識

用轟鳴的聲響拒絕粗暴的記憶

放縱呼吸的韁繩,馬匹一般

低頭尋求自由的草地

 

(六)

 

流云帶走塵世的喧囂

這是我所預料的暮年

只是它太快抵達

像我日日仰望的墻上那幅畫

一天天看著

那種熟悉的感覺就會浮上來

水分抽走后溫床的肉身是我的

白內障的渾濁是我的

多么可愛呀

保齡球般搖晃的身姿

搖晃著一座山嶺

攤開的掌聲

一只雀鳥的祖國

盤腿坐下

半生瀑布,最后匯聚成一潭呼吸的清風

無增加,也無減少

提筆而寫,貪婪的筆尖

仍能喂養一首詩歌

 

 

(七)

 

可以咆哮,但不要抗拒

順應衰老的來臨,順應肉體的墜落

下墜到你的極限

你的咆哮將融于萬物的喧囂

它像一只鳥張開雙翅

托著你,緩緩下降

天空放開你,你身下的萬物消失

你只有一個下墜的肉體

被喧囂包圍

 

(八)

 

不要抗拒它的反彈

相信它給予我的

將和我給予它的等同

不要抗拒它的傷害和愛

順應它,任它彎折你的腰肢

頭碰到腳,腹部貼著大腿

長長地呼吸,短暫的靜寂后你就會聽見

親人們的高呼聲由遠而近

他們的臉上沒有悲痛

只有放大的驚詫

隨后一片喧囂

不要抗拒,抗拒它對你的包容

 

(九)

透明的世界,水就是你的空氣

它從你的鼻子 眼睛  耳朵

從你所有的窗口和縫隙進入

不要抗拒

感受身體每一處

被充實,被袒露

唯有袒露才有批判

這個身體,屬于你的,也屬于這個世界的

你跟著它探尋一個個新的意外

在它薄薄的表皮下

竟然是一個透明的存在

有泉水在緩緩流淌

明月照著松間

 

 

 

作者簡介:

簡介:戈丹,原名葛衛丹。全國詩探索“華文青年詩人”提名獎,“臺州文學之星”提名獎。作品曾發表于《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中國詩歌》《詩探索》《詩歌月刊》《山東文學》《詩江南》《文學港》《臺州文學》《海風》等各級各類刊物。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年度詩歌選,獲得過全國“微詩會”優秀獎等。出版詩集《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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