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老去的方式很簡單
就像站在雪中，瞬間便滿頭白發
沒想到鏡子里，有一天也下起了大雪
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樣
可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我固執地等，傻傻地等
不知不覺已變成雪人
我因此也有了一顆冷酷而堅硬的心
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淚
也不能將我融化
練習冊
我對河流一直懷著敬畏
逢山繞行，遇崖就跳，又總是絕處逢生
牙齒都沒了，每天還在練習啃石頭
與堅硬的事物打交道。活著就認下奔波的命
常常泥沙俱下，濁淚橫流，越老越能包容
誰投入懷里，都像他生養的，以此練就
悲憫之心。認準一條路就走到底，一生都在練習
跌跌撞撞，且樂在其中，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大裂縫
像一個人，非要狠心的在身體里
撕開深深的口子，在傷口上
唱歌。非要用斧頭將軀骨砸碎
讓它長成造型各異的玲瓏
更像一首詩，非要拿掉一些豐盈的詞句
將它掏空。非要制造不明不白的閃電
讓抒情的雨雪落下，把衰老的詞
復活成新的病句，每次
我讀到這里，就像聽到陌生的狼嚎
空 船
清晨六點五十二分
一艘空船逆流而上
從東向西，空空的船里
又好似裝滿了陽光
它要把陽光運送到哪里
在遠處，我可以看見
一船陽光正在燃燒
一船碎銀正在熔化
船是空的，陽光的存在也如同虛無
我更傾向于是看不見的銀子
一艘空船逆流而上
我看到了這空的超然
一艘空船，何必要裝滿石頭
何必要把世間的重物，強加給自己
小草不是風的奴仆
小草是風的語言
而不是奴仆
它用身體的語言說出風
它倒下，是讓你看到風的方向
而不會像樹枝折斷自己
風沒有故鄉也沒有離愁
而小草有，它有一厘米的國土
害怕離別。它生在哪里，就會死在哪里
它會讓你看到它的骨頭
小草有翅膀，但從不飛翔
正如石頭有門，卻從未打開
風想帶領小草云游世界
小草只在風中搖曳
絕不隨風而去
請看
小草的腰如此纖細
卻能與十二級臺風共舞
風給予的一切
它都能承受
虛掩的門
我忽然發現
在我內心深處
有一扇虛掩的門
它從未被打開
也未曾關閉
虛掩的門里
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著童年、少年和青春的夢想
有著虛空、孤獨、憂傷和甜蜜
它似乎在等待一個人
輕輕地把門叩開
可直到青春逝去
那扇門依然虛掩著
那個叩門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嗍螺螄
美味總是讓人垂涎
年輕時，我帶上你
在路邊攤嗍螺螄
我告訴你嗍螺螄的訣竅
最爽口的，就是掀開螺蓋
嗍螺肉上的那點汁
你照我的方法嗍了起來
多么鮮美啊，你一口一口地嗍
唇與舌忘情地游動
堅硬的殼里竟如此柔軟
你一口一口地嗍
那種幸福感，那種滿足感
我看見你的樣子多么美
從此，每晚你都讓我帶你去嗍螺螄
我也總是樂此不彼
但我卻從未告訴你
這就是我的初戀
造一座古鎮
在新城造一座古鎮，是為了追憶，懷舊？
想回到唐朝，遇見楊貴妃一樣的美人？
都說新城對應古鎮，就有了厚重感
有了呼與應，傳與承。可古鎮誰又見過
一個人稀里糊涂就跑到古代，也不怕迷路
以為認識孔孟、李杜、蘇東坡，就可以暢行無阻
蜀道就不再難，平步就能上青天
可誰又認識我這樣一個江湖上的怪物
洋不洋，土不土，還想混古人的飯吃
幾杯酒下肚，就妄說今不如昔
今人又不是古人，怎么知道古代就好，就不好
純粹是臆想與意淫。古樹活到今天，成了妖
空空的心沒有了記憶，葉子也是剛長出來的
道不出古人的恩與怨，情與仇
倘若楊貴妃來到當下，當然已見不到皇帝
難道她會放下妃子的身段
與貧民、富商、官員談戀愛？
可今人與古人怎么談，網絡語與古漢語
怎么對暗號？一部穿越劇正在上演
所有的人都戴上面具，競相效仿
可我穿龍袍不像太子，當和尚不會撞鐘
古鎮上擺放的物件，難辨真和假
請告訴我，一個現代版的詩人
怎么又能寫得好唐詩與宋詞
沉 香
被你愛
只因我受過傷害
刀砍。雷劈。蟲蛀。土埋
在苦難中與微生物結緣
在潮濕陰暗之地
結油 轉世
一截木頭換骨脫胎
腐朽化為神奇
安神。驅邪。醒腦
把最好的眼淚給你
別人被愛是因為完美
我被愛是因為
遭遇傷害
多少眼淚
才能結油成香
成香 沉香
讓你安神竟是我的心傷
當暗香浮動了你
我所有的不幸
都變成美麗的曾經
蝴 蝶
1
某種古老的東西正在接近我們
當我們醒來，一群來歷不明的蝴蝶
已集聚在城市一隅。幾乎所有的人
不曾在意，或忽略了它們
而蝴蝶，正是在我們的無意識中
登臨人類的舞臺
2
蝴蝶薄薄的翅膀，卻背負人類的思想
它把莊子帶入夢中，穿越到這個時代
它讓自己化身梁祝，使悲劇有了好的結局
3
我們跟著蝴蝶飛，也在夢中穿越
蝴蝶只在隱喻，向我們證明靈魂的存在與不朽
當它隱身，也必會在未來的某個地方迎接我們
4
蝴蝶隱身，內心的隱秘卻被打開，它讓我們相信
看不見的存在，那些超越生命的東西一直在將我們吸引
我們癡迷并贊美蝴蝶，或許正是基于這一點
蝴蝶身上所具備的，正是我們沒有和想要的
5
蝴蝶展翅，呈現一種虛幻之美
它為我們釋放的想象遠遠超越它自身
這種存在接近于無的生命多讓人憐惜
當蝴蝶在花叢中飛，我們的靈魂也跟著起舞
6
或許蝴蝶就是我們的靈魂
它從我們的身體里飛出去，消失，又回來
沒有一種事物能如此長久地與我們相依
7
蝴蝶構建一種簡單方式
它告訴我們，生活也許并不那么復雜
蝴蝶每次轉身，都是新的開始
8
蝴蝶停在草尖上，一種輕與另一種輕
在此找到默契。這是蝴蝶的態度
世界的重，可以用一種輕來平衡
9
蝴蝶正是以這種輕來拯救自己
當風暴來臨，多少大樹倒下，悲劇發生
我們以為蝴蝶變成了幻影。可風暴過后
蝴蝶又在翩翩起舞：所有輕的事物
包括小草，在強大的風暴面前
幾乎都保持了自身的完好
10
有人把蝴蝶夾在書本里，很快干枯
但我們又在花園中找到它的替身
蝴蝶不死，它有轉世的方法
11
蝴蝶不死的秘密至今無人知曉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揭開
有些疑案歷時千年仍未破解
12
我們曾懷疑蝴蝶，就像懷疑
自己的影子、言語、欲望
蝴蝶飛到我們面前，多像某種虛幻的景象
正是這種虛幻之物，托起我們的思想
使之不再下沉
13
蝴蝶的世界是寧靜的
當眾鳥在鳴唱，蝴蝶卻不言語
蝴蝶總是用自己的方式進行表達
呈現微弱而不可抗拒的力量
正如那些小草，搖曳細小的身姿
把天空舉過頭頂
14
蝴蝶從不與誰爭論，而是用飛翔
與靜止，說出事物的形態和隱藏的真理
蝴蝶就是蝴蝶，沒有人能夠改變
15
多數時候，我們看不到蝴蝶
可蝴蝶是忠實的隱者
它在暗處守護我們的靈魂
需要時便會出現
16
蝴蝶是孤單的，常常只身在飛
在尋找。當它離開，又像從未來過
沒有人知道蝴蝶秘密的路徑
當我們看到眾多的蝴蝶，會有一種預感
什么事情正在發生？對于蝴蝶的國度
我們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17
沒有人聽見過蝴蝶歌唱
可蝴蝶是最好的演員
關于生死、愛恨、悲喜……
它無聲的劇目一直在上演
并將延續
18
一只蝴蝶在飛，無數只蝴蝶在飛
它們是先知，是隱者
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
蝴蝶打開生命之門，又悄悄把門關上
19
一只小小的蝴蝶，卻窮盡人類的語言
看似無關的事物，卻與我們聯系如此緊密
它的輕，它的虛幻，它的不可知
正是我們想要的。多少人想打開其中的密碼
化身蝴蝶。可語言業已失效
我們只是癡迷、沉醉，只是單相思
蝴蝶并不屬于我們
20
可蝴蝶注定要與我們結緣，成為
我們思想的一部分。通過它
我們找到隱秘的途徑，通向靈魂的棲居地
當它抽身離去，我們頓覺空虛與茫然
21
蝴蝶飛翔，地球轉動，這其中是否有內在關聯
我們對未來的信心究竟來自哪里
多少疑問等待解答，一切都那么神秘
可我深信，只要蝴蝶在飛，天就不會垮塌
蝴蝶的翅膀有隱秘的力量
22
亂云飛渡，蝴蝶自是淡定
用它的小，對應宇宙的大
用它的簡單，應對世界的復雜
蝴蝶拒絕繁瑣的哲學，拒絕隱晦
越簡單，越讓人親近
越小，釋放的空間越大
23
在秋天，我看到落葉紛紛，多像蝴蝶在飛
落葉與蝴蝶在交替、模仿，然后消隱
所有智者幾乎都有歸隱的想法
24
我看到一個女孩，在黃昏的荒野
與蝴蝶追逐、嬉鬧，那么癡迷
父親在一旁看她，也那么癡迷
我想，總有一天她會變成蝴蝶
25
我們托夢蝴蝶，究竟基于什么
蝴蝶是否了解人類，我們全然不知
只是可以相信，蝴蝶一直與我們相伴
卻從不打擾我們。它看見，但從未說出
它為我們保守著秘密
26
蝴蝶在飛。越過生死的藩籬
受難者在呻吟，他們想得到蝴蝶的暗示
可蝴蝶對所經歷過的，從不屑于談起
27
蝴蝶在飛。轉眼就是千年時光
它在一座花園里吸著花粉
在黃昏，它抓住虛幻的光芒
輕輕飛去。正因為輕
它才飛得更久遠
28
遠望者，看到了天空，城市，山川，森林
蝴蝶只在我們眼前出現：它太小了
小到可以忽略，小到不允許有遠大理想
人類卻將靈魂和夢想，托付于它
田湘，60后詩人，現居南寧。著有《雪人》、《練習冊》等詩集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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