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父親不再回信,卻下意識地等他。
窗外是灰蒙蒙的霧霾,還有被疫情肆虐的空城。
自從除夕夜禁足閉戶以來,我常常坐在家里發呆,很想和父親說說話,他卻關機了。
先生回家
2019年11月9日上午9點,父親病危。當親人趕到醫院時,我與小妹正給他穿壽衣。骨肉分離,大家都異常鎮靜,父親顯得更安祥。
我知道他早已交代完心頭事,現在也無牽無掛了。
父親少年時當家主事,16歲立足鄉村教育事業,語文、數學、美術、體育與音樂等全科特長。上世紀60年代起,他多次榮獲教育系統模范教師稱號,并率先推廣教學上“小循環責任制”在全國聞名,與北京的霍懋珍、陜西的呼秀珍、孟振民等優秀教師交流經驗。
父親生病后,前來探望他的學生絡繹不絕。
有一天,他認真地提醒我自己都快80歲了,所以要正確看待生老病死;希望大家都安心上班并謝絕探望。每到周末,黨員上街義務勞動的慣例,他總是督促我按時參加單位活動不要陪他。
臨終3個月前,父親非要帶母親回故鄉小住。
我擔心老家醫療條件落后,加之老房子長期不住人、環境太簡陋。父親向來說一不二,最終我拗不過他。聽大妹說,父親回到老屋后,每天忙里忙外修整院子.....粗茶淡飯卻樂此不疲。這次回家,父親明確了他落葉歸根后的方案。
老院子是我成長的樂園,11間土木瓦房是父親上世紀80年代初親手蓋的民居。墻外四周果樹飄香,東方是菜園與麥地;西邊遠山含黛,阡陌似錦如梯,四季美景各異;南面是父親創辦的學校舊址,屋后有遠近馳名的古老大柳樹。
父親喜歡故鄉的藍天白云,喜歡老屋的古樸幽靜。每年盛夏,他都要回老家乘涼。
冥冥之中,先知先覺。2019年8月3日,原來是他精心安排的最后一次望鄉,遺憾我當時沒有領悟老人的初衷。
鐵面仁心
身高1.85米的父親,年輕時他的威嚴足以鎮宅。家里的貓兒、狗兒與雞羊等家畜如果正亂叫,只要聽見父親的腳步聲就立刻安靜下來。
幾位堂姐說,村里打架斗毆的人,望見父親也自動解散。兒時想到老院子里玩,大家都要躡手躡腳先從門縫里探視;如果父親在家,一個個就像小老鼠溜走了。其實,父親更像外冷內熱的保溫瓶,他喜歡給孩子講故事,還會做木槍、風箏與推車等小玩具。在貧困饑餓的年代,父親更像高原上勞作不息的黃牛,耕種碾打從不喊累,露宿溝壑忍饑挨餓卻為我們創造著豐富的物質享受。
父親也是家喻戶曉的法官,鄉親遇上糾紛總愛邀請他當裁判。他熱心鄉鄰紅白喜事,還自學中醫為村民打肌肉針、接生胎兒挽救生命,經常義務為群眾修剪果樹、蓋門樓、編糧倉、修農具、調試縫紉機與摩托車等。
父親的晚年,依然獨立獨行。臨終前的72小時里,他還時時要求我們將隨身物品保持整潔有序。良好的衛生習慣,讓醫護人員無不驚嘆。
病重期間,父親還在擔憂諸多教育問題:現在的孩子更像復讀機,忽略了德育與興趣發展,急功近利的拔苗助長不可取......鄉村的小學校幾乎都關門了,在基層愿意做教師的人還有多少?說起這些,也有父親對我的失望。
當年,我拒絕回老家當鄉村教師,與父親發生過沖突。現在只能安撫老人家,希望將來家族晚輩多繼承父業。
父親欣慰地說:在你們成長中,我批評得太多,幾乎也不溝通.....現在才發現,你們都很懂事.....爸爸很感謝你們都有孝心,讓我享受這么幸福的晚年......希望你們都好好生活,永遠遵紀守法不給國家添亂。
父親是一位沉默低調的人,又是一位求真務實的人。生活中,他秉公辦事的書匠性格,還有愛憎分明的耿直脾氣,讓我總是無法理解,反而埋怨他愛管閑事。
父親堅持伸張正義,始終為弱者遮風避雨。最讓人敬佩的是,他在生命倒計時還在創造奇跡:帶病參加了9場宴請,自己還主辦6場親友小聚;給重孫起好名字,還親自去現場定制月子會所。在離世前的24小時里,他叮囑我與閨蜜去吃午飯,回老家后如何取暖……還給我修改文章中的錯別字,并告訴護士裁縫的“裁”字是怎么書寫。
類似的生活細節,總讓人刻骨銘心。
小院迎春
2019年11月9日,星期六。
這是立冬后的第二天,渭北高原正下鵝毛大雪。一大早,父親就搬起手指自言自語,他似乎在暗示我必須回家。
眼看過新年,我的心如吊瓶掛起來。老院子肯定寒氣襲人,此刻怎么忍心送父親回家,最終還是糾結著出發了。
在路上,父親半閉著雙眼不再說話,我依然拉著他的手不斷交流:爸爸,馬上到老家了,您就放心吧.....不知不覺,當救護車剛剛停穩時,父親的學生趙永紅、劉曉紅、趙曉斌、趙志勃與趙秉信等已在小路口迎接他。接著,堂兄趙炳廉與堂弟趙友惠、趙炳利等從老院子里迎出來了。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看見這么多親人,我的心結突然打開,一股暖流直涌上來。
午后2點多,天空刮起龍卷風,瞬間雪停了。
陽光鋪滿老院子,清香的雪泥早已掃成土堆。一群牡丹花苞正豎起耳朵,似乎爭先恐后想與父親敘舊;枝頭的喜鵲,也嘰嘰喳喳在傳播父親歸來的消息。
老院子比我記憶中更愜意,父親踏實地入睡了。
他聽著輕音樂,躺在燭光與花海里,嘴邊彌漫著生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微笑。
宿命注定,親人團聚。父親的遺體頭頂正掛著爺爺奶奶的遺像,他們似乎都在笑著提醒我不要過度悲傷,而是隨鄉入俗點起香燭,向親人下跪、磕頭并祈禱——
別了……我的好爸爸,您終于返璞歸真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燈火輝煌,星光映照著我的小閣樓,還有父親栽植的老梨樹。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沉默到可以聽見煙灰飛落的聲音。
不知何時,花圈在夜幕下將老院子的土墻圍滿了。
預報本周內降溫大雪,天氣卻一反常態,在安葬父親的整整7天里,老院子都是春天。有人說,這是上天護送父親的祥云和風;有人說,這是父親關愛我們不受寒冷。
紅燭高照
父親逝世的消息,很快在學生中傳開。
連日來,學生以各種方式懷念父親。教授趙忠錄是西王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他首先在鄉親群里發起悼念并尊稱父親為自己的“老師爺”。
據趙忠錄等學生回憶,民國前乃至解放后,西王村幾乎沒有讀書人。年僅16歲的父親想給鄉親掃盲,后在老支書趙國珍的支持下,父親借用飼養室與10多套桌椅,他開始挨家挨戶動員孩子讀書,所有文化課一肩挑。他還帶領孩子開荒地、種玉米、挖藥材等勤工儉學,辦學后第二年就對學生全免費用。1965年春季,在全村人的幫助下,父親蓋起了2棟10間教室。從挖地基、買木料、做桌椅、制教具.....都是父親謀篇布局,他不要國家半分錢。直到1973年時,學校已有200多名學生和5位教師,并吸引了趙樓與車圈村等方圓的生源。從此,西王小學成為教育界高揚的旗幟。
嗩吶聲聲,哭泣揪心。追悼會上,學生代表趙倉成哽咽著說:恩師……您是我們知識的啟明星……
父親的同事李老師從外地趕回來,他含淚說:您是我們永遠看齊的標桿......父親所在的系統領導這樣評價: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可貴的是趙老師做了一輩子好事,這就是優秀共產黨員的本色.....
鄉村老教師黨宏文逢人就念叨:父親將個人特殊待遇主動讓出來,專門照顧他生活困難的往事至今歷歷在目。
村民代表說:趙老師不畏強權敢碰硬,給人幫忙不求回報,即使受到攻擊誤解,他依然挺身擔當令人敬佩……
87歲的老教師代表前來祭奠父親,他跪拜說:您當年不顧個人風險,逐級反映本土千名退休教師的實際困難,最終市上責成下面兌現了拖欠幾年的工資,讓我們永遠銘記.....
有這么多人感念父親,真讓我意外,父親肯定也沒想到。他生前多次告訴我:后事一切從簡,不要鑼鼓喧天擾鄰..... 如今,父親的一生已被楊煥亭等3位文化學者概括成挽聯高高掛起:
一生重教桃李灼灼惠澤被鄉邑
千古流芳精神浩浩風范昭后昆
親情相伴
縱有千言萬語,我只慚愧之前對父親了解太少。
在幾位堂姐、表妹與姑姑等親友的哭聲里,我也從家族伯父與叔父的口中,知道了父親生前樂善好施的性格。
記得2018年中秋節晚上,我在蘇州與父親通電話獲知,小侄子參軍剛走,他希望我安心完成調研任務。當時,我感覺父親聲音有些細弱,他卻說一切都很好。
放下電話,我對父愛有了另一番理解。
上帝施恩,養育必報。9月25日下午,我莫名其妙地自行取消到北京的計劃準備回家。當晚,接到閨蜜短信說:父親生命垂危......親人都向我保密,尤其是父親不讓我在外擔心。原定26日上午的手術,誰知因故推到下午1點半。我恰好在上午9點趕到了父親身旁,他看見我就笑著說:不要怕,爸爸只是回老家太勞累......我也潛意識安慰他:不怕,現在醫療水平發達,您將接受最先進的治療.......父親點點頭被推進手術室。
不到40分鐘,醫護人員給我報平安。父親被推出手術室時,他依然笑著說:別怕,爸爸今晚就可以下床了。聽著一青年男子手術后呻吟的樣子,我便低聲問父親,您真的不痛嗎?他笑笑說:喊痛誰能代替我?
緊緊拉住父親的手,我想讓他好好休息。他卻反問我:你的手心咋這么燙,是不是最近睡眠不好?
躺在病床上,父親還在操心家人的衣食住行。他開玩笑說,本應去見馬克思了,留下來就不能損害年輕人的健康。我們約定等他出院后一起煮茶看新聞......我們輪流陪伴父親,希望他早日康復。
父親常說,假如我們都是百歲以上的老人,在他眼里還是小孩需要愛護......出院后,他依然獨自上街給我們買美味。他依然像人群里頂天立地的巨人,總是上高樓幫我提重物,總是習慣性地站在湖岸廊橋等我回家。
爸爸永在
父親在晚年坦然面對糖尿病綜合癥,疾病困擾他反而變成了喜洋洋的暖男,天倫之樂也讓他不知不覺脫下了昔日將軍模式鐵打的冷峻外衣。
記得兒時,家里有他的學生或者駐隊干部等來客,母親就會按照父親的心意做美食。不知為什么,我們都約定成俗地等著客人走了,才看著父親的臉色去吃飯,沒有美食吃的委屈滋味也不敢吭聲。
我上小學5年級時,與大妹給父親請來的乾縣麥客去田地送茶水。半路上,母親包好的油餅飄香誘人,我們正約好先偷偷嘗一個時,誰料被父親發現了。他瞪著眼睛讓我們跟上麥客學割麥,直到黃昏還餓著肚子撿麥穗,至今想起來真是哭笑不得。
父親永葆軍人的習慣,他的遺物也是井井有條。一張2015年2月8的遺囑,見證著父親的睿智計劃。哀樂聲中,我默默撫摸著這些早已歸類整好的遺物:
一本本透黃的賬本,寫滿父親分分厘厘都在精打細算著的拮據生活;遒勁工整的筆跡記錄著他走過的摳門日子......
一件件布滿母親補丁的衣物,飽含著他勤儉樸素的治家理念......一張張燙金的獎狀證書,濃縮著他敬業愛黨的閃閃丹心......我將這些遺物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又將手機等嶄新的物品打包送給父親,希望他一路帶好,叮囑他在天堂不再克扣虧待自己。
嗩吶送葬,入土為安。
2019年11月15日8點多,父親躺進了他生前指定的地下室,在老院子東邊,步行只要100多米,距離爺爺奶奶的墓地也只有100多米。父親要堅守故土鄉魂,還有他心中那欲說還休的鄉愁。
父親絕對神機妙算,他的每個逢七紀念日都在周末。我們每次回家看望他,老院子總是雨雪轉晴,春光明媚。
我知道,父親沒有走。他還在房前屋后栽花、植樹、育苗.....他正播種春天、造福小院。
我知道,父親在葡萄架下抽著煙、喝著茶與蜜蜂聊天,他還坐在鳳凰樹下的牡丹花前等我回家。
每逢佳節,我就給爸爸發短信,告訴他重孫之間的開心事,盡管他從不回信......我卻情不自禁地等他。
無數次,我夢見父親依然偉岸挺立在桃李林間,他還神采奕奕地站在去上海的游輪上說:疫情就是邪氣,我們正氣存內就一定趕走邪氣。
元宵節早上,奇巧收到定居上海的尚老師來電,他動情地說:文革時期父親受武裝部等領導委托保管重要資料,在遭受各種誘惑與磨難拷打面前,他嚴守黨的機密掩護了許多人,他們全家都是這場災難的逃生者。這一經歷,正好在父親去世后被蘭州趙教授提起。聽說父親躲過槍林彈雨后,一群惡人很快得到各種懲處……父親的傳奇,我們至今蒙在鼓里,只是母親有點記憶:她當時肚里懷著未出生的我,而父親說要去外地送什么“雞毛信”了。
父親關機整整100天了,遺憾無法求證這些往事。
想起父親離世前說過:冬天布谷叫,鼠年災難多......是啊,父親!您的預感真準,瘟疫果然打亂全民的生活常態,阻斷了我們回家的路,有幸您的學生及生前友好時時關心母親,春天的溫馨永遠駐在身邊。
乍暖還寒,疫戰初捷。清明將至,百感交集。
我的好爸爸,這篇祭文已經寫了好久,總是斷斷續續理不清頭緒,請原諒女兒真不知如何表達對您的悠悠思念。或許,我試用這樣粗糙的文字來答謝敬愛您的人,并安置自己凌亂在混沌里的心正當時。因為您說過:無論遇上什么環境,都要笑著做一個播種春天的人。
(注:2020年2月16日父親百天初稿,3月8日完稿)
趙常麗,陜西咸陽人,祖籍長武。喜歡用文學陶冶心靈,從事黨報新聞工作,系武功書院簽約作家。有作品獲獎只是幸運,寫作是為了向好做人與生活,詩歌與散文專集《倒讀青春》《湖岸記事》《塵上荷影》等可以上網搜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