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出生的王躍文如今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然而這位著名作家出版的新作卻名為《我不懂味》。“不懂味”是湖南方言,意思是不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杰,此話常被人奉為人生信條,我卻鄙視這種庸俗的實用主義哲學。”在《我不懂味》中,王躍文坦誠地表達了自己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被稱為“官場小說第一人”的王躍文,其實并不認同貼在自己身上的這種標簽。
曾經的理想是當教師
如果不是一位正在田里干活兒的大嫂給了他一個紅薯,他都沒有力氣走回家。
和很多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一樣,王躍文的童年時期正趕上“文革”。他的父親因為寫了一首打油詩便被打成“右派”,他的童年是在饑餓、孤獨和恐懼中度過的。時至今日,王躍文仍然記得,有一次他到離家幾十里的大山里去砍柴,回來的路上餓得渾身發軟邁不動步,就坐在路邊哭了起來。如果不是一位正在田里干活兒的大嫂給了他一個紅薯,他都沒有力氣走回家。“我是在受冷落、受歧視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從小對世界充滿恐懼,從小就慌張而怯弱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我知道自己將在鄉村終老,死后埋進村子對面一座叫太平垴的山里。”在現實世界不如意的人可以通過讀書來構建獨立的精神世界,然而那個年代,除了課本之外幾乎沒什么可讀。
從童年到少年時代,王躍文只讀過幾本小人書。但那時候的小人書,很多都是名著改編的,比現在的卡通讀物有營養。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原著,他只讀過《紅樓夢》《紅巖》《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樓夢》當時讀得不怎么懂,卻是印象最深刻的。說個有意思的細節,書中并不分男他女她,我就非常困惑:林妹妹分明是個女孩子,怎么用男他呢?少年懵懂,又不好意思問別人。”
那時候的王躍文,并沒有想過以后要成為作家,他當時的理想是當一名教師,到縣里一中或二中去教書。大學畢業的時候,縣政府想從畢業生中挑個“筆桿子”,剛好王躍文的父母跟當時的兩位副縣長有些故舊關系,于是王躍文就被挑中了。“我從縣政府調到市政府,又從市政府調到省政府,都是因為自己能寫幾筆官樣文章。”
對官場有很深的了解
“依我當時的級別,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魚爛蝦才是屬于我的。”
因為身在官場多年,王躍文對官場文化有著很深的了解。“有那么些年月,中國官場等級并不那么森嚴。大概從一九五七年以后,上級就是上級,下級就是下級了。同戰爭年代講究的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相比,官場規矩越來越復雜化了。”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王躍文的單位以優惠價賣魚,有一條20多斤的大魚沒人買。王躍文把魚買了下來,沒想到第二天就傳出一些話來,說他不懂事。“為什么?因為那條魚應該是縣長才能買的。也就是說,依我當時的級別,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魚爛蝦才是屬于我的。這是我頭一回親身體驗什么叫官場等級。”
1999年,王躍文的《國畫》出版,一時洛陽紙貴,數月之內加印五次,次次脫銷。這部被稱為“官場小說開山之作”的作品,以主人公朱懷鏡的宦海沉浮為線索,揭開了官場的游戲規則,體現了權力對人性的擠壓。“我原單位很多同事都看過我的小說。有的人是躲在家里偷偷地看,也有的拿白紙把小說封面包起來,像小學生包新課本一樣,放在辦公室抽屜里看,遇著來人了,借站起來打招呼的工夫,身子往前一抵,就把抽屜關上了。”
在《國畫》之后,王躍文又寫出了《梅次故事》《蒼黃》等多部反映官場的作品。他在《國畫》的后記中對自己的創作有過這樣的闡述:“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寫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環境里行走,也許只是為了駕輕就熟。我是一個想象力極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筆陌生的環境,可能很費神。”
相信自己對得起良心
“如果我同現實形成沖突,不是我錯了,而是現實錯了。”
記者:聽說您的書讓官場中的某些人不高興了,壓力最大的時候,您心中是什么想法?怎么走過來的?
王躍文:客觀上講我是有壓力的,但我同時又是有力量的人。我的內心很強大,這種強大源于自信。我相信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所以沒有什么可怕的。如果我同現實形成沖突,不是我錯了,而是現實錯了。我仍然安靜地寫作,時間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沖洗掉了。
記者:您曾經患抑郁癥離家出走?
王躍文:我獨自出走,直接原因是那天被醫生診斷為抑郁癥,這對我心理沖擊很大。我給妻子留下一封致歉信,獨自駕車出走了。我想找個地方清靜清靜,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的內心。我沿著高速公路跑了四個多小時,隨便找一家旅館住下。我在那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靜地睡了兩天兩夜,可又想家,結果還是回來了。
進入中年以后,我的眼睛越來越容易濕潤了。我聽不得人間悲劇,但悲劇天天都在發生。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我卻無處訴說自己的不開心。我時常覺得胸悶,需要強制自己不斷做深呼吸。抑郁癥也許有,不過我自己調整得沒問題了。
記者:不管是社會也好,官場也好,之所以存在問題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
王躍文:圣經里有個故事,一個婦女犯了通奸罪,依照法律應該拿亂石砸死。這樁公案被交給耶穌來裁決。耶穌說,你們當中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砸她,結果人們聽了這話都不作聲了。中國的傳統觀點是,人之初,性本善,所有人都沒有罪,缺乏懺悔意識。
“官場作家”的概念不嚴謹
“我想在官場中觀照的是人性,是官場中人性的異化與掙扎,而不是簡單地揭露所謂黑幕。”
記者:您被稱為“官場小說第一人”,請問您認同“官場小說作家”這個定位嗎?
王躍文:我幾乎同所有媒體都得談這個話題,像個祥林嫂了。我不贊同。它不是個嚴謹的學術概念。如果簡單拿題材標簽作家和作品,那么我寫過《龍票》,我是歷史商戰小說家;我寫過《大清相國》,我是歷史小說家;我寫過《亡魂鳥》,我是知青小說家;我寫過很多鄉村小說,我是鄉土作家;我還寫過很多雜文,我又是雜文家。
我的作品以官場為題材,只是因為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熟悉這種生活。我想在官場中觀照的是人性,是官場中人性的異化與掙扎,而不是簡單地揭露所謂黑幕。我并沒有刻意將朱懷鏡寫成一個清官或貪官、好官或庸官。朱懷鏡想做些好事,在可能的情況下也能做些好事,他對朋友、對親情、對愛情大體是真誠的,但他所做的一切卻是以不損害自己的利益為前提。朱懷鏡身上表現出了太真實、太深刻的人性。這種人性也許不那么高尚光亮,卻出自人類求生自衛的潛意識本能。
記者:現在官場小說很火,您認為當下的官場小說對官場的揭示是非常深刻還是存在距離?
王躍文:我上面提到過很多類型的“小說家”,但被輿論廣泛認知的我就是所謂官場小說家。這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原因,不是文學意義上的原因。讀者如此關注官場,很大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們民族特有的“官本位”文化,民間對“官”,也就是對權力的崇拜與窺視。
我無法對當下官場小說作完整評價,因為我不可能對浩如煙海的官場小說全面了解。不作研究而發言,這是不負責任的態度。
記者:生活中的您是個什么樣的人?除了閱讀和寫作,還有其他愛好嗎?
王躍文:我是個非常普通,普通得沒有太多個性的人。我不喜歡那種扮作家狀(故意裝得像個作家)的人,當然這是他們的自由。我最大的愛好就是閱讀和寫作,也喜歡同朋友們喝茶聊天。不太運動,這是我生活方面最大的毛病。
我平時像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緊張的時候,白天寫作,晚上休息,我的寫作狀態是輕松自如的。晚飯后,天氣好就散散步,這是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最愛胡思亂想,可以想想問題,也可以清靜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