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偉是我同學,相識于2013年春天的“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上。他房間號是610,我是611。平時上課、開飯、外出等,基本上相互敲敲門,一起乘電梯下樓。即便相處兩個來月,直至現在,國偉給我的印象一直未變,一是善飲,酒量好。在同學之間相約的飯局上,他總是越喝越清醒,聲音也越來越洪亮,有那么兩三次,他是酒后擔任班里文藝活動的主持人,且無任何差錯,整個活動被他客串得意趣盎然、笑聲連連。二是謙恭與低調。他不像當下文學圈里有些人那樣,舉著小喇叭咋咋呼呼、反復炒作自己。國偉為人處事很是謙和,但又掩蓋不了他的出色:自2006年棄政從文,通過這些年努力,他已是文學創作二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黃河》雜志社副主編。已出版詩集《相思樹》《神話》,文集《云心乃水》;電影劇本《浴血雁門關》(單行本)等作品;是電視連續劇《忽必烈》編劇之一。曾獲《黃河》詩歌獎,趙樹理文學獎,國家廣電總局優秀電視劇劇本獎等獎項。
《兩棵樹之間》是國偉的第三本詩集。他在后記開篇就說:“如果要用文字來回憶或者記錄,我漫長而短暫的生命之旅,我思前想后,還是愿意以詩歌的方式來做”。“寫下的這些所謂的詩句,對我來說,許多時候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在這段歷史的時光中呼吸著、跳動著、思考著。它就是一種存在的表達,用以表達存在;存在是一切現實意義的基礎。因而我寫下的這些起碼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它們可以說是我個人生命的簡史……”看到這些話,我內心是感動的,突然想起老子在《道德經》里:“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論斷。是啊,歷史是多么悠遠、浩大;宇宙是多么廣袤、無垠;我等又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暫生棲于其中,我們真切感受到萬物的神奇與偉大、自然的多樣與無窮。在某一時刻,詩人與外界、與自然的靈犀和氣脈被打通,瞬間獲得了要表達的動機和力量,最后化煉成詩,完成了“一個個時間的片段或節點”的定格,完成了此刻的物我關照,對詩人來說,這就夠了。下面從四方面淺析詩集《兩棵樹之間》。
浮世,卑微地愛著
俄裔美籍詩人布羅茨基曾說:“任何一首詩,無論其主題如何,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我在反復閱讀《兩棵樹之間》的時候,這句話也反復在腦際閃現。國偉的詩,很多作品都充盈著濃濃的愛,即便他一個愛字也不提。他愛晉西北那個養育自己的小村莊,愛村里質樸厚道的鄉里鄉親,愛一路走過來的同學同事朋友,愛聳立于縣城的阿育王塔,愛城北不遠處的雁門關和它見證的金戈鐵馬的故事,更愛給了他生命、撫養他成長的雙親和陪伴他的家人。因為愛戀,所以動情,因為動情,所以難忘,比如《父親》:“看,就是這個80多歲的老頭∕他8歲之前沒穿過一根棉線頭∕赤腚在山坡放羊時吃到了人生第一顆果糖∕日本鬼子給的,換走了他的羊∥他開荒種地,當過年輕的貧協會長∕他走過口外,到過太原又回家鄉當工人∕沒上過學卻認下了數百個漢字,還執意∕在我離家的時候,給我寫錯白字連篇的書信∥小時候我怕他也纏他,因為他常打我∕又給我好吃的。他帶我掏麻雀、捉青蛙打牙祭∕背著十歲的我上車站、進故宮,為了逃票∕而前天我背他時,卻壓折了他的一根肋骨∥這幾年他每年都要住一次醫院動點小手術∕但這不妨礙他在小院種菜,出門去踏勘風水∕而去年的腦出血徹底打垮了他的身子∕他拍打著沒知覺的半個身子哭嚎,生不如死∥有時我會端詳他年輕時的照片,多么像沒發福前的我∕恍惚在時間的光影之中,一條明亮的小蟲在漫游∕他拉不下屎我只好給他掏,就如我小時候∕他尿了床那么害羞,我說小時候你也給我換尿布∥每年杏子熟時他都會搬梯凳上樹去采摘∕如今他坐在院子里的杏樹下,笑著對我說∕今年你去摘吧。我突然看到樹蔭下他的笑容里∕忽閃著孩子般狡黠而無奈的水滴∥我知道,他時日無多正在離我遠去∕而我常常黯然流淚,不想讓他就這樣離開”。這首詩基本上回顧了父親的一生,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可以說,“父親”就是中國他們那一代人的真實寫照,首節就非常形象地寫出那個年代中國農村老百姓的貧窮,整個舊中國的黑暗和積貧積弱。第二節寫父親“吃到了人生第一顆果糖”這一過程,把當時中國山河淪陷、國土任人踐踏、倭寇肆無忌憚的真實現狀躍然紙上。第三節一句“他開荒種地,當過年輕的貧協會長”,就把父親當年意氣風發、踏實肯干、勇于擔當寫出來了;閉目而思,我們似乎看到人們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開荒種地、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似乎聽到晚上村委掃盲班上鄉親們認字、朗讀的場面。詩人通過“纏他、掏麻雀、捉青蛙、上車站、進故宮”等動態詞匯運用,一位年輕父親不善于表達的愛,一位北方漢子貧困年代的愛,一位長者來自本能的舐犢之愛,一個兒子孝道之愛描寫的淋漓盡致,讓人有一絲一絲的溫暖,一縷一縷的憐憫與恓惶。“父親”也許不知道“賢人智士之于子孫也,厲之以志,弗厲以辭;勸之以正,弗勸以詐;示之以儉,弗示以奢;貽之以言,弗貽以財”(東漢·王符《潛夫論》)的誡訓;也許還不知道“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歸于善”(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的教誨。但他的愛真誠、實在,表里如一。
詩歌中間幾節重點寫“父親”老年生活,他的喜樂、情緒,他的病痛、無奈,他的執拗和一生怕麻煩人,即便是面對自己的孩子。一位慈祥善良、飽經世間冷暖滄桑的老人,一位敬老孝道、善解人意的兒子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詩歌結尾“我突然看到樹蔭下他的笑容里,忽閃著孩子般狡黠而無奈的水滴”。讀到此處讓人動容,眾所周知,國偉老家山西忻州,離他家不遠處就是馳名海內外的佛教圣地五臺山;被長城專家譽為“中華第一關”的雁門關,就在他家所在的縣城以北,是萬里長城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縣城有供奉北宋名將楊業的祠堂;還是這片土地,豪杰輩出,是中國近代歷史上閻錫山、薄一波、徐向前等風云人物的故里。同樣,這塊歷經苦難的土地,從古至今,無數的戰亂、連年的烽火肆虐過、席卷過;被歷朝歷代的官僚殘酷剝削過、壓榨過;數不清的旱、澇、雹、蝗災如影相隨、從未間斷。這塊土地上歷經艱辛的人們,養成了隱忍、堅強、執著、堅毅的性格。一代又一代,質樸憨厚的本性沒有變,誠信守義的本色沒有變,勤勉孝悌的美德沒有變。國偉在這首詩的寫作中,沒有用過多的修辭技巧,也沒有太多的跳躍和起伏,就這樣像老百姓過日子一樣平緩地講述“父親”的一生,就是這些質樸平靜的詩行,描摹出一位鄉下老人的平凡,一位父親的偉大。
接著品析作品《我愛的都還在》:“如果,一朵花兒落了∕或許我會傷感∕但我不需要誰來解釋∥如果,一只狗兒死了∕或許我會悲傷∕但我不需要誰來安慰∥如果,我愛的人走了∕或許我會殉情∕但我不需要誰來游說∥其實我不需要如果∕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我愛的那些,都還在”。何其芳曾說:“好的詩歌要有好的構思。沒有新鮮的構思,沒有有特色的構思,哪能寫出精彩的作品來呢?其實所謂靈感,就是詩人在想象中捕捉住了動人的不落常套的構思”。這首詩詩人運用了線條式的語句,短促的斷句和排比等手法,層層遞進,用“一朵花兒落了、一只狗兒死了、我愛的人走了”這些貼切意象,渲染內心情感的波瀾,和平靜生活的無常。整首詩在氛圍營造上有些灰暗、落寞、甚至蒼涼。但隨著最后“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我愛的那些,都還在”這句畫龍點睛式描寫,映射出詩人的大愛與善良。可謂構思精致、獨特,詩蘊的表現出其不意;讓普通、平常的意象在國偉筆下給人一種陌生感、新鮮感,給讀者留下較深印象。
評論家楊光祖說:“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發出一種人類的聲音,他體現的是人類的尊嚴和良知。作家唯一存在的方式就是用富有文采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們是為思想活著的人,是為理想活著的人”。故此,好的文字應該是來自現實生活,來自普通民眾,來自社會的各行各業,來自當下對社會現實存在的深刻觀察和感悟。能反映廣大老百姓的生存狀態,表達普通群眾的心聲,讓心靈與心靈對話,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社會的和諧,達到詩美詩意的共存。國偉不少作品就是這樣,比如《克拉瑪依》:“克拉,是鉆石的稱量單位∕300多克拉的鉆石∕親愛的,夠不夠永恒∥克拉瑪依∕多么溫暖的名字∕媽媽,阿姨∕請讓我依偎∕在懷抱中,誰也不要∕大聲呼喊∥即使有災難降臨∕我也不會喊出∕讓我羞恥一生的聲音∕我愿意與鉆石一起∕再次被淬火,被拋光∕我會說,親愛的∕你先走吧。我愿意為你∕在烈火中永生∥克拉瑪依∕多么溫暖的名字∕如灰燼中的余溫∕被風吹走”。讀這首詩,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紀念》里幾句話怎么也揮之不去:“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紀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并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但是許多過往的事件,總有一些人銘刻于心,用他們的悲憫與善良,記錄、記住那些鮮活的身影、稚嫩的面龐。那是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瑪依市組織學生觀看文藝演出,因光柱照射幕布引發惡性火災,造成325人死亡、132人受傷的慘劇,死者中288位是學生。組織方缺少最起碼的安全預案,劇場多個安全門緊鎖是造成慘劇的主要原因。也是這次火災現場,唯一的喇叭聲反復高喊:“讓領導先走”,火遍全國。引起很多人的憤怒。詩歌前半部分,詩人用沉痛、悲憤之筆,表達他的痛惜、悲傷和情感上的難以自抑。“媽媽,阿姨,請讓我依偎”等稱謂描寫,極具震撼力。曾幾何時,在當下這個多元消費主義盛行、個人享樂主義大興其道、很多人道德之堤全面潰塌的時代,讀書與寫作人群的銳減幾乎是必然的,但是在一些特定時期,文字,特別是詩歌,以它語言上的短小精悍,節奏上的明朗舒展,情感上的直抒胸臆,還是給很多人提供了情感釋放的出口。詩歌后半部分除了繼續表達作者的悲痛之情外,進而對一直存在的官僚主義作風進行抨擊,對英雄主義、雷鋒精神和為人民服務思想的強烈呼喚。正如俄國文學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次是以后永遠不要相互遺忘。”國偉的詩,不是簡單喊口號、擺花架子的那一種,不是酸澀矯情、故作高深的那一種,更不是煙云繚繞、無病呻吟的那一種;而是把內心的同情、情感上的悲楚、現實中的不平與無奈糅合在一起,提煉成詩。
天涯,輕輕地走過
慢慢翻閱《兩棵樹之間》,國偉多次寫到一些地域名稱、名勝古跡、河流山川,比如《張壁》《襄垣》《織金洞》《三清山》《和順小記》《在右玉,被秋天擊碎》等,寫山川河流的亙古永恒、廣袤壯美;寫名勝古跡的博大恢宏、滄桑歷史;寫樹木花草的青翠美艷、四季變幻。通過這些物象描寫,表達濃烈的個人情感和較為深刻的情感內涵。美國詩人蘇珊·桑塔格說:“作家的職責是讓我們看到世界本來的樣子,充滿各種不同的要求、區域和經驗。”我們一起品析《曼德拉的石頭》:“這些黑油油光亮的石頭∕吸足了天地間的精氣∕夾雜在極易風化的∕灰黃色的砂巖中∕飽滿,展闊,底色純正∕風雨已無法侵蝕它鈦金般的鎧甲∕而內心是天空般深沉的青藍∥平展的石面,是多么好的畫布∕沉著,冷艷,不懼刀鑿的砍斫∕它們在曼德拉山上自由地奔跑∕想停在哪就停在哪∕布局詭異如神秘的石陣∕當我站在山谷∕流水曾經淘洗過的沙地∕仿佛看到那些駱駝、駿馬∥陽光恍惚,天空湛藍∕我瞇上眼∕牛、羊以及各色人等∕立刻散漫在曼德拉山上∕呼嘯,歌唱,追逐,打鬧∕歡喜,悲傷,沉醉,放浪∕而在我睜開眼的一瞬∕它們一下子都被吸附到∕施了魔法的石板上”。以地理物象和人文景觀描寫,展示詩人為大地謳歌,為自然抒懷,進而讓久居鋼筋水泥囚籠里的靈魂展翅飛翔。詩人在第一節寫石頭的形狀、色澤及構造,對這片土地上放置了數千萬年、上億年的石頭給予敬畏的目光,它們經過了多少歲月更迭、光影荏苒;走過了多少斗轉星移、苦風凄雨。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形狀和色澤,在這些看似普通的石頭面前,人的生命何其渺小,屬于個體的生命何其短暫。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會產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感嘆;不得不心生“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感慨;也會產生“映順流而頹嘆,眄過隙而興悲”(東晉·葛洪《抱樸子·任命》)的唏噓吧!詩歌后半部分,句式普遍短小精煉,但意蘊復雜,盡可能飽含了諸多思想容量,給讀者提供了不少信息,有一種視覺和思維上的脹滿感。自然的宏闊與蒼茫,歷史的深邃與久遠,生命的卑微與艱辛,國偉把人類比較常見的命題有序地安放在作品里,不難看出他在詩歌創作上比較深厚的功力。
繼續品析作品《仰望:沉淪與飛翔》:“大雁沒了∕門朽了∕門洞留著∕貫通著亙古的風雪∥在雁門之上∕在雁門關靜穆的峰巒之上∕在翱翔的大雁的脊背之上∕在天之上心靈的翅膀之上∥仰望∕或者俯視∕沒有聲音沒有景象∕沉淪與飛翔都將面對∕寂靜和空茫∥如果我能抓取∕一絲意外逃逸的羽毛∕它是否會如刀∕將我重重地刺傷”。一位文字工作者,他也許會寫很多作品,也許會寫出很優秀的作品,但我敢肯定,他在寫自己家鄉的時候,感情投入肯定濃烈,筆墨投放肯定飽滿,對這片土地生活過的歷祖歷宗的懷念肯定真摯,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勞作的父老鄉親肯定悲憫,感同身受。在這親切親近的痛感中,鄉親們的生存、生活、生命及對未來的擔憂,總是縈繞在作者心頭。德國思想家歌德在《格言和感想集》中感嘆:“逃避這個世界,再沒有比從事藝術更可靠的途徑,而要想與世界緊密相關,也沒有比藝術更有把握的途徑。”文學藝術原本是一種棲居著人類心靈活動的文化樣式,國偉的文字就是這樣。回到作品里,看他筆下的雁門關。雁門關是古代宋明兩代的歷史標志。相傳每年春天,南雁北飛,群雁口銜蘆葉,飛到雁門關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故有“雁門山者,飛雁出其間”之說。雁門關作為長城的重要關隘,與寧武關、偏關合稱“外三關”。自建雁門關后,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雁門關關城墻高約10米,周長2000米,是國務院公布的第5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第一節,詩人以沉緩的筆調,寫雁門關的現狀:金戈鐵馬沒了,烽火連天沒了,戰鼓雷鳴沒了,宋朝的明月和羌笛也沒了,感嘆歷史的悠長、歲月的飛逝。第二節,寫聳立的雁門關,靜穆的峰巒和北方大地,詩人語言玲瓏剔透、靈氣十足、想象豐富;他用特殊的溫情之手,撫摸自己的家鄉,撫摸遍體鱗傷的雁門關,也撫摸此刻不知翱翔于何處的大雁。后兩節,詩人用“仰望、俯視、沉淪、飛翔、抓取、逃逸、刺傷”等詞語應用,表達此刻強烈的復雜情感。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寫作,特別是寫詩,就是寫情感、寫情致、寫情緒。只是在表述上,有人厚重、樸拙,有人輕靈、脫俗,有人精致、細膩。總之,這首詩與國偉大多數詩歌有所不同,特別是當他面對家鄉和那片土地及歷史的時候,能看出詩人深邃、厚重、宏闊的一面來。
接著看作品《織金大峽谷》:“抽刀斷水時∕沒有人會想到∕水,也是一把刀∥切割山川的∕是溫婉的流水,默默∕雕鑿出峻拔的山崖∥草木蔥蘢,水霧蒸騰∕峰巒與深淵∕在目光中攀升或陷落∥我常常不需要更多的想象∕便能感受到陽光∕停留在山巖上的溫度∥那些靜美的事物∕在水流悅耳的纏綿聲中∕鋒利地呈現無與倫比的定數∥許多的美∕是不需要贊頌的∕它就在那里,或增或減∥歲月的筆意了無痕跡∕就如石板路上∕不會留下行人匆匆的腳步∥然而這是一軸時間的畫卷∕在天光的明滅中∕閃耀著刀鋒滄桑的力度”。前兩節就很有意思,字里行間溢涌著哲思與禪意,“水,也是一把刀”可“切割山川”,可“雕鑿出峻拔的山崖”。柔軟的,有時候是強大的;強大的,有時候卻有致命的弱點。在現實生活中,往往看到一些暴發戶、土豪,這些年走馬燈一樣來來回回的明星們,花錢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出行鷹犬眾多、前呼后擁;其實這已經表明他們在另一方面的羸弱,只能用金錢來維護自己可憐的虛榮心和存在感;出版的一本又一本書,錯別字滿篇;書柜里塑料膜永遠不曾撕開的世界名著,都只是拿來裝點門面和唬人而已。而往往一些博學篤行之人卻是低調的、默默無聞的、知道敬畏的。牛頓曾說:“如果說我能看的更遠一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楊絳也說:“我只是一杯清水,不是肥皂水,我不會吹泡泡。”“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誰能不說他們在精神上的強大?誰能不說他們為人類做出的重大貢獻?詩歌中間部分寫織金大峽谷的自然風光,草木、水霧、群峰、山巖、陽光,動與靜結合,光與影相映。詩歌在國偉筆下似乎變成了攝像機,捕捉著美,捕捉著瞬間,定格著永恒。文字在這里就是一種美的力量,但這種美的力量,需要詩人精神和內心的寬廣、柔軟與堅毅去體驗、品味。這首詩結尾依然有一種禪哲意蘊。文字間、詩行里有一種高潔感,似乎有一種美妙的音樂在流淌,讓聞者產生一種高天無痛、渾然忘我的感覺。既能感受到大峽谷壯美的自然風光,又能感觸到渾厚歲月的滄桑感、匆促感。詩歌脈絡清晰,層次分明,節奏舒展。
思悟,于俯仰之間
美國詩人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里說:“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或不對任何人說話;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說話,不管人多人少;第三種是詩人試圖創造一個戲劇性人物在詩中說話;這時他說著話,卻不是他本人會說的,而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對另一個虛構的人物可能說的話。”于國偉而言,那就是以“夢”的方式來說話,比如作品《南華夢記》:“蝴蝶,看似緩慢地飄飛∕飄忽中透露著詭異∕你捉摸不透,它短暫的生命∕究竟在想什么∕它混亂的飛行軌跡∕繪制出一團糾結的絲麻∕就如人生的無奈和悵惘∥蝴蝶可以入夢∕因為它是人睡眠中的精靈∕人可以化蝶∕因為人原本是一條蟲∥欲欲飛翔的夢∕就如蝴蝶的飛行一樣∕蹣跚,飄忽∥它在虛空中將我喊醒∕‘如果你能發現,我將與你再見’”。第一節就以蝴蝶這一物象“緩慢地飄飛”和“飄忽中透露著詭異”,映射世俗的紛亂與蕪雜。國學大師王國維說:“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在滾滾紅塵、物欲橫流的都市,在吵雜人間、競爭激烈的職場,你是年邁雙親的孩子,要養老、盡孝,要像兒時他們呵護我們一樣呵護他們;對下,又是兒女的父親,無論風吹雨打,還是受盡千辛萬苦,在孩子心中,你的肩膀永遠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在愛人心中,她職場的勞累與疲憊、奔波中的無助與委屈,你必須又是她最堅實的依靠;在親戚朋友跟前,他們的求助與渴盼,你不能熟視無睹,但很多時候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單位,惡人的陷害,小人的算計,領導的喜怒無常等,這就是生活,就是“一團糾結的絲麻”,讓人“無奈和悵惘”。第二節詩人在特定的空間里,把“人、蝶、蟲”加以置換,營造出一種疑惑之境,完成一種向自然、生命和生活的致禮。最后一節飽含著詩人對自然和生命本體的無限敬畏,對自身現狀和處境的略微不滿,渴求向人生更高境界的追求和邁進。整首詩顯得超脫、豁達,富有禪宗意蘊;隱含著反思、內省與自我拯救。
詩人寫下一個個漢字,寫下或長或短的句子,都是詩人在向美的路上,或者說向自己心靈之路上探索的足跡。每首詩都是作者對真善美的發現,是自己內心的揭示和映射。希臘詩人奧季塞夫斯·埃利斯蒂說:“美是一條——也許是唯一的一條領我們向未知部分,超越自我的道路,這也是詩的另一定義:使我們能接近超越自我的藝術。”在仔細品閱《兩棵樹之間》的時候,國偉無論在人生回望上,還是詩意探索上,他始終在總結、調整,或者說改變,讓自己更加出色。來看作品《一生》:“對于我來說∕生活就是一場∕貌似燦爛的無休止的漩渦∕我所過眼的∕其實和盲人一樣∕所謂的黑與白,乃至光亮∕都倏忽而逝∥我所感知的∕甚或比不上精神患者∕沒有更多∕沒有什么是要帶走的∥惟愿者而來∕惟無悔者而去∥天空湛藍∕我只是在它空茫的臉龐上∕淡淡地∕點了一顆痣”。第一節詩人就對自己和生活加以剖析,隱含著深層次的心靈反思,在平淡普通的生活里既尋求和解,又生發出人到中年壯志未酬的不甘;詩人借助這些長短不一的文字,傾吐心聲,尋求慰藉。生活的確不是文字和詩歌所能支配的,但文字和詩歌對詩人來說,卻值得永遠信任。第二節詩人似乎在做形而上的思考,思考生活、思考人生和命運的終極去向,“沒有什么是要帶走的”,似乎在追問靈魂的出路,詩行間透出一股人到中年的滄桑感,一種感悟生命真諦的沉痛感。整首詩并未使用多少修辭技巧,只是按自己的感覺和情感邏輯,以沉郁之筆,營造出一種寂靜、幽深、富有哲理的意境。表達詩人對人生的一個頓悟,一種哲思,以及心靈的渴求與存放。讓人意猶未盡。
相逢,不想說再見
詩集《兩棵樹之間》有一首詩,標題叫《桃花潭》,于是就很自然想起詩仙李白的《贈汪倫》來:“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人的一生,到底要經歷多少次相逢,又要經歷多少次別離?有些相逢,可以重來,有些相聚,注定永遠不會。國偉不少作品就寫相逢與別離。本人最喜歡的當然是《魯十九》:“如果一生永不再見∕相擁便是吻別∕如果一生只見一面∕最好就在魯院∥為何要相遇在春天∕我們走出巢穴又進入巢穴∕為何會用19朵玫瑰來∕命名,番號早已注定∥沙塵暴籠罩京城∕天南海北,50名信徒∕匯入了春風∕步履匆匆,來此朝圣∥不需要懺悔∕只需要打開心扉∕脫去厚厚的冬裝吧∕殿堂里早已蕩漾著春天的暖意∥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因緣際會,相聚在這里∕語言似乎不再需要語言∕一切或許都是天意∥魯郭茅、巴老曹∕文學的殿堂如此地親近∕鐵凝、一鳴,晶明、吉民∕所有的師長都那么和藹可親∥聆聽,春天里的聲音∕在這爿情意涌動的大院∕處處流蕩著誠摯的笑語∕“要把愛交給所愛的人”∕尾巴上的青春∕在春天的枝頭上吶喊∕絢麗地翹起∕拴馬樁上游弋的困意∥無法忘記那場破天荒的大雪∕厚厚地覆蓋京城大地∕仿佛是為了紀念,相遇∕在最美好的時光里∥一生最遙遠的愛∕在這里。玉蘭花開的季節∕丁香花開的季節∕我們相擁、相泣∥西柏坡的早晨依然清冷∕溫塘的篝火點燃了內心的激情∕而我在長安的大雁塔前∕遙望玄奘,默誦《心經》∥從相聚的歡顏到臨別的繾綣∕人生的相逢總是一段時光的流連∕誰將用圍巾纏繞傷感的昨夜,或許∕就如在中澳文學論壇見到的兩個字:莫言∥那些泛著光亮的冰面∕在相聚相別的紛亂中∕不知何時∕已溫潤成一池春水∥何忍要將這春天∕縮短為兩個月∕幸福與憂傷結伴而行∕剛剛開始,便已結束∥群生世家、三蘇∕我們總是逃不脫人間的煙火∕在醉意慷慨中敞亮自己∕在千里嬋娟的祈愿中彼此懷念∥我們必將老去∕我們曾經年輕∕我們必將分別∕我們曾經聚首∥自從別后∕祖國與我而言∕便是散布在版圖上的∕老師和同學,閃耀著的星星點點∥我們注定是過客∕卻將愛留在了春天的魯院∕我愿將我在此囚禁∕默默等待所有人的歸來∥我愛這囚城∕如果愛是罪過∕作為罪人,我愿于此∕終老一生”。顯然國偉在深情描寫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感觸。魯院前身是中央文學研究所,1950年12月經中央人民政府批準成立;1954年改名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1984年定名為魯迅文學院;被外界譽為“作家的搖籃,文學的殿堂。”院訓為“傳承、創造、擔當、超越”。在近70年的魯迅文學院的講臺上,閃耀過燦若星河的名字:郭沫若、胡喬木、茅盾、周揚、鄭振鐸、葉圣陶、老舍、曹禺……同樣,在魯迅文學院的課堂上,坐過瑪拉沁夫、艾克拜爾·吉米提、蔣子龍、張抗抗、莫言、畢淑敏、王安憶、周大新、遲子建、麥家等……
這個班是十八大召開之后魯院舉辦的第一個高研班,是在劉云山書記、中宣部和中國作協指導下舉辦的,名稱叫“作家的責任與使命”。回到詩里,多次品讀這些飽含深情的詩行,作為同學的我,似乎又回到那段永生難忘的歲月。這些虔誠的文學信徒,不追求功名利祿,不祈求加官進爵,在這個物欲橫流、人們普遍現實功利、一切幾乎被物質和欲望吞沒的時代,在文學和文字與很多人漸行漸遠的時候,在遠離公眾視野的京城一隅,“50名信徒”,“步履匆匆,來此朝圣”;聚精會神地聽講,氣氛熱烈地互動,唇槍舌劍地探討、交流,平和靜寂地創作,游弋于浩瀚的文學海洋。五千年文明古國,出現了多少卷帙浩大的文學作品:《離騷》《詩經》《史記》《三國演義》《西游記》《桃花扇》《紅樓夢》《吶喊》《野草》《圍城》……涌現了多少世界級的文學大師,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歐陽修、蘇軾、李清照、關漢卿、陸游、辛棄疾、曹雪芹、魯迅……面對這些光耀千秋的文學作品,面對這些下筆如神、吐納風云的文學巨匠,你就能感受到魯迅文學院不僅僅只是一個學習的地方。正如北宋學者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上課、學習、散步、外出,幾乎每天好幾次都要經過刻有“傳承、創造、擔當、超越”院訓的巨石,每個人的心是熱的,血是燙的,肩上使命是沉重的。國偉是重感情的,在節目主持上、在詩歌朗誦中,在分別的揮手間,我就數次目睹了他的淚水,那么真誠、真摯,顯然是發自于內心。這首詩,正如國偉在魯院的每一天一樣,他尊敬和親近老師“鐵凝、一鳴,晶明、吉民”;也親近每個同學,那“50名信徒”。以前是,現在還是。國偉在這首作品里不炫技、不苛責、不花里胡哨,就如品茶聊天一樣,節奏舒展、情感濃潤、筆墨飽滿;通過這些悠長、略帶陰沉的文字,表達著詩人對母校的愛、恩師的愛、同學的愛和對那段歲月的留戀。
結尾來品析《南方女子》:“我知道她已經給了我∕以某種方式∕這樣她就輕松了∕不用再惦記,再尋找∕與我適合說話的,時間∥她已離開我數年∕我不騷擾她∕她也不給我電話∕好像一枚樹葉∕落進了長江∥我相信忘記∕是彼此堅持的一種信仰∕然而那淡遠的風景中∕常常氤氳而起的∕卻是潮汐”。第一節詩人簡約交代了與“她”的關系,而這個關系,應該是志同道合、無話不談的異性朋友;甚至大膽想一想,還有可能是相互傾慕、心有靈犀的紅顏知己。緊接著“她已離開我數年,我不騷擾她”,“她也不給我電話”。這就讓人印象十分深刻。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只有驅遣人以高尚的方式相愛的那種愛神才是美,才值得頌揚。”俄國作家岡察洛夫也說:“愛情就等于生活,而生活是一種責任、義務,因此愛情是一種責任。”茫茫人海,滾滾紅塵,蕓蕓眾生,既然能有幸相識、相逢、相知、相愛,達到心靈上的同頻共振,是多么不易,這并沒有錯。但是彼此都有家庭和家人,為了更多人遠離情感上的傷害,避免更多無辜的人卷進情感傷害的漩渦,這個時候,選擇放手和錯過,個人認為是明智的,是愛的升華。最后一節,“我相信忘記,是彼此堅持的一種信仰”。但彼此真正愛過,卻又怎能輕易忘記?時光流逝,歲月更迭,在內心深處,總會在心里留著一個只屬于“她”的位置;而“她”也一定不止一次地回到詩人的夢里,這便是“常常氤氳而起的”“潮汐”吧。整首作品短小精悍,清麗自然,在字里行間溢涌著真情實感。詩歌語言淳樸清新,特別是結尾使用的比喻貼切而通俗,讓濃濃情感釋放得適宜和自如。給讀者留有思索和想象的余地。
與國偉前兩部詩集《相思樹》《神話》相比,《兩棵樹之間》顯然更加厚實了,創作技巧和修辭手法運用更加嫻熟、多變,更加游刃有余了。隨著生活積累量的增加,閱歷的豐富廣博,社會承載力的增強,他的創作視角更加獨特了。在此基礎上,還融入了哲思與禪宗意蘊,讓作品的可讀性、耐讀性大大增加了,這是極好的現象,我們祝福國偉。
【作者簡介】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現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