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梁時的鐘嶸在《詩品序》之首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美國學者M·H·艾布拉姆斯“世界-作家-作品-讀者”的文學活動四要素說認為:世界感動作家,作家創造作品,作品傳給讀者。對這些與反映論本質相通之論,張亞蘭的散文集《秀一輪明月》正是一個新的佐證。由于生活環境所限,作者筆下并無雄關大漠、金戈鐵馬,遑論驚濤駭浪、血雨腥風,展示于眼前的是一抹彩云、一片浪花、一縷清風、一陣細雨、一支小夜曲。從中可見作者的觀察之細、用心之苦、思慮之深、筆耕之勤。
一切文學作品不外乎寫什么(內容)和怎樣寫(形式)。在內容方面,書中有自己的艱辛人生寫照如《一路走來的鞋子》《走過磨難》《家住頂樓》《期待陽光燦爛的日子》《走出生命的低谷》等;記人者有親人如《父親,你在哪里》《叔父》等,同事如《天涯知己》等,學生如《同孩子們交心》等,敬慕的作家如對冰心、三毛、席慕容、路遙、賈平凹、程海、楊煥亭等的傾心書寫,師長如《給宋亞民校長的一封信》等;有一時感悟如《個性的你》,有積久感喟如《百合花一樣的女人》;有讀書記如《謎一樣的三毛》,有書評如《一叢開在深秋的墨菊》《感天動地民族魂》;有感恩如《有多少人讓我念念不忘》,在對不幸者悲憫的《不是杞人也憂天》還憐及火中無助的樹,而《魂歸何處》抒發的則是由一只狗的不幸遭遇而激起的義憤。可以說凡生活半徑中有動于心者皆感慨系之,筆觸及之,誠摯告之。
而最為突出的是對文學的癡情專一、苦心孤詣,其典型篇目便是《癢癢的文學夢》。其中對自己癡迷文學的諸多描敘如文學夢的緣起、變態的嫉妒者等無須贅述,僅舉一細節窺斑見豹:
幾乎是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害一種無藥可治的病,煩悶、心慌、百無聊賴,無所適從,莫名奇妙地發脾氣,生悶氣,就像陰沉的天空將雨未雨,枯旱的禾苗不死不活的情形,這種狀態類似于鄉間的神婆或女巫,不斷地打哈欠,流眼淚,看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都變了形,迷了性,想和蚊蠅爭吵,同雞狗打鬧,想拉開一張弓,把一切不順眼的東西統統消滅掉。我問自己,你是不是瘋了?是不是有精神病?直到拿起筆,走進神的世界。(205-206頁)
這種“神魂顛倒”地“走進神的世界”的學理依據是:“我們可以從海德格爾的詩學里獲得這樣的啟示:從人類的物質世界(大地)——經過藝術作品(世界)——進入神性詩意的精神領域(天空)。”(傅道彬等《文學是什么》8頁)感性與理性,“本同而末異”。
《后記:文學在苦難中開花》所示的是進入“神的世界”之具象:
你開始辟谷、禁食,保持著肚腹的空洞,否則,腸胃讓食物塞滿,智慧便無處容身,也沒辦法與天地鬼神接通,更寫不出有靈氣和清正之氣的文字。(213頁)
如此虔敬的神圣化源于《歌唱的夜鶯》中對文學的認識和追求:
人類應當感謝詩人和作家,因為他們,世界變得美好,生活變得有味道,黑暗與邪惡不敢隨便的逍遙。詩人和作家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架起了可以穿越的通道,在人與人之間搭建了理解與溝通的便橋。如果沒有詩人和作家,人類將陷入是非不分,清濁難辨的泥沼……(175-176頁)
聲氣相通的是美國與惠特曼齊名的女詩人艾米麗·狄金森對詩人神圣的盡其極致的歌頌:
我看——要我估算——
詩人——居先——其次為太陽——
再次是夏天——接下來是上帝的天堂——
然后——名單便列周詳——
她排的座次順序是:詩人——太陽——夏天——天堂。“噫吁嚱”,“無冕之王”,何足道哉!精神核動力,其此之謂乎!
議論文《忘我的境界》在開宗明義界定“忘我境界,其實是一個人對自己所鐘愛事業的一種全身心的投入。說到底,是一種無私無畏、無怨無悔的犧牲”之后,列舉種種忘我境界的超凡表現,終于,筆下禁不住流出對此種崇高境界的贊美:
忘我是一種可貴的美德……
忘我是一種精神的超越……
忘我者是孤獨的,又是快樂的……
忘我者從不炫耀,也不自卑,總是苦守一個角落……(45頁)
毫無疑義,“神的世界”也是一種“忘我的境界”。而《走出生命的低谷》中的醫者之言可視為作者的夫子自道:
依你目前的精神狀況,宜安心靜養,忌勞心費神。譬如漏雨之屋,透風之墻,貴在悉心修補,切莫肆意穿鑿。飲食節律,起居有度,倦怠莫嗜睡,閑暇常轉悠,所謂動中有靜風吹柳,靜中寓動月照云。心情好,一好百好。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精怪忘形,鬼妖喪膽。如此恒久持之,心神樂之,六神聚之,瘟神逃之,縱然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你也依然是萬里無云萬里天了!(167頁)
雖系醫者之言,實出作者之筆。堅實的文字功底,由此可見。
與癡迷文學必然伴生的《人生最美是讀書》就不再辭費了。
還有其他可稱典型的篇目,一是相映成趣兩篇趣文。先看《梁上君子誡》。首段對“君子”定位勾勒,二段在述其可惡中求其發發善心,手下留情;三段為其畫像,四、五段轉而質問,六段進而詛咒,八段又轉而換位思考,設身處地替“君子”設想了一番,末段又轉而規勸。用思運筆可謂三翻四抖,苦口婆心,但這恐怕只能是與虎謀皮。因為善良的愿望終歸只是愿望。但愿“君子”悔悟,從善如流,天下太平,阿彌陀佛!
再看《沉默不是金》。此文由一只雞的幾次逃逸引出,思緒聯翩,由雞及人:
人生多岔道,一不小心便會走入誤區,面對心中惡狼,為何不吶喊,不求助,而偏偏要選擇沉默呢?難道人類在面對困境時,其智商還不如一只雞。(183頁)
在引申至于心身疾病之后,篇末點題:
沉默不是金,沉默是一團凝重的云,沉默是一塊厚厚的冰,沉默是葬送希望的墳墓,沉默是一間沒有光亮的屋,大膽的沖出來,大聲的喊出來吧,吐出郁悶,心會輕松,天會更藍。
韓愈力倡不平則鳴,胡適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馮日乾也有《沉默也是泥》的雜文集。自古及今,雖然“鳴”了不一定立見良效甚至適得其反,但總要比被“扎嘴殺驢”強似多多。
二是可稱為姊妹篇的《期待陽光燦爛的日子》和《走出生命的低谷》。兩者都與患病有關,互有異同,便不詳說了。
在形式即文學性方面,姑舉三點。
首先是結構。《想往古樸》古今中外,廣征博引,由自己的希冀,到昔日的樂土,再到今日的劣境,最后于無其奈間只好適應環境,隨遇而安,并以自勵收束。其邏輯關系是正-反-中。《人生最美是讀書》的脈絡是泛論-具體到兩位女友-泛指一切女人,最后以吁請收束。《老鼠的葬禮》尤顯女性之細膩文筆。對老鼠態度的動態變化,由起初寬容而相安無事,到老鼠的破壞而至作惡,以至踐踏神圣,自己竟被害到狼狽的地步,于是不得不憤而滅之,一而再,再而三,方斃其命。結尾由鼠而引申到貪官,主題無意間得以升華。
寫作的藝術就是結構的藝術,于茲可見作者的匠心。
其次是描寫。《遭遇暴風雨》中先現其來勢之迅猛:
捉上筷子,挑起一絲香辣的醋粉,還沒送到口里,忽然卷來一股狂風,接著“唰”的一聲,如注的暴雨就從頭頂直潑下來,在場的人幾乎來不及收拾就撇下酒菜,水猴似的鉆入就近的亭子。(33頁)
四、五、六3句和《水滸傳》里的老虎出林、《西游記》里的妖怪下山好有一比。接著是暴雷驟雨中亭子里的眾生相:
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天空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所有的人都恐懼得捂住了耳朵。孩子們驚叫著鉆入大人的懷抱,情侶們摟得更緊,我和女兒交頸纏臂,融為一個整體。丈夫始終靠邊站著,雙臂交叉于胸前,撐著八字腿仰面看天……(同上)
驚恐中未忘仔細觀察,險境中方見作家本色。
下面是第一本書出版之后狂喜中的眼前之景:
在凹凸不平的巷道、墓地和廢墟之上,雪,變幻成千奇百怪的模樣,有的像玉兔,有的像雪狗,有的像臥虎,有的像白龍,身子一律胖乎乎的可愛,亮晶晶的透明。不遠處有一株古槐,渾圓茂密的枝丫上綴滿了雪朵,像開著滿樹的白花,貴婦一樣優雅。在古槐的一側,有一棵奇異的梧桐,不知何故,春去花謝,秋來花又開。(157頁)
此王國維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乎。審美“移情”論認為主觀感情能投射于客觀對象,而“貴婦一樣優雅、秋來花又開”或乃無意識的投射?
有的描寫出于特定的視角:
閨中待嫁的女子,尾隨年輕的嫂嫂和巧手的姑婆們,圍坐在窗前花下,左手捧一個平展展的淡藍色的花架,右手翹成一個蘭花指,將那勾著彩線的細細的花針在花架上輕巧的穿過,柔軟的手臂不時在耳鬢發際和眼眸的右上角劃出一個半圓的弧形……繡女們嬌好的面龐被披散下來的云一樣的發絲環繞著、映襯著,看上去那么柔美,那么恬靜,矜持里帶著一絲羞澀、一些神秘……(209頁)
動態如影視特寫鏡頭的再現,靜態如古典油畫的優美,只有女性視角才有如此近-零距離的入微觀察。隨著時代的前進,看來此情此景將要定格為歷史的畫面了。
第三是詩語。有三段韻文是對一位辭職校長的傾心禮贊,下面姑引約占其1/4的第二段: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漠孤煙,長河日圓,春風幾度,捷報頻傳。多少個學子如愿以償,圓了求知成才夢,多少父母熱淚盈眶,笑臉綻開一朵花。師生們歡呼雀躍,同行們刮目相看,鄉親們交口稱贊。五連冠的戰績不是神話,愛拼才會贏的精神動地感天……(100頁)
而一旦擺脫俗務,進入神圣的文學天地:
神思游弋于山水間,肉體就變成一縷輕紗,一片羽毛,馭風扶搖,塵世里所有的悲苦,恩怨,都化成飄渺的云煙。(212頁)
散文中情不自禁地融入韻文,是感情傾瀉使之然。《詩大序》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言-嗟嘆-詠歌的遞進,正是情感漸強加速的自然軌跡。
最后說說話語空間。
我們的社會是立體結構,上下井然,等級分明,社會角色-位置不同,話語空間也大不相同。作為農村基層的中學教師,慘淡經營作品并發表出去,其難可想而知。不要說難有明確衡量標準的文學作品,即使有鐵板釘釘般明確規律的數學,那位內蒙古的曠代數學天才陸家羲因身處中學而研究成果在國內難被承認,只能眼睜睜看著比自己遲幾十年的外國人的相同成果被世界承認,自己生生被埋沒而毫無辦法。而有同樣境遇的作者能堅持寫作不輟,全賴對文學的癡迷和神圣感,這令人不能不為之感動、欽佩。
另一方面,生活環境之所限也增大了寫作難度。魯迅說“選材要嚴,開掘要深”。選材嚴可免沒話找話,開掘深方能盡展才華。艾米麗·狄金森終身獨居于一個小鎮,罕與人交,默默無聞,被稱為謎一樣的人。但她一直勤讀名著報刊,與不少作家等名流通信,所以內心永遠充實,作品有了深度。有深度在于有思想,于是能一粒沙中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作品插上翅膀,遨游九天之上。
文心寄明月,慧美奉知音。鐘情文學、細觀勤寫的亞蘭女士,努力吧,更大的成功在前面招手!
2020年2月27日
作者簡介:南生橋,男,陜西興平人,咸陽師范學院原中文系副教授。中華詩詞學會、陜西省作家協會、陜西省詩詞學會會員。著有《二十五史夢文化解讀》,及文學評論集《雕蟲寫龍集》。
張亞蘭,網名,芳草幽蘭,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武功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野草花》《秀一輪明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