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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獎新桂演說全文:世界快死了,我們沒有注意到

核心提示: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因丑聞事件而停頒,瑞典學院在今年補發了這一殊榮,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最終折桂。

諾獎新桂演說全文:世界快死了,我們沒有注意到


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因丑聞事件而停頒,瑞典學院在今年補發了這一殊榮,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最終折桂。瑞典當地時間12月10日16:30,諾貝爾獎頒獎典禮在斯德哥爾摩舉行(和平獎除外),而在三天前,也就是當地時間7日,托卡爾丘克已作為新晉得主發表了題為“溫柔的敘述者”的獲獎演說。

在演說中,托卡爾丘克發出“ 世界快死了,我們沒有注意到”的震耳警告。在她看來,某種意義上世界是由文字構成的,誰能講故事編故事,誰就有掌控權,因此如何敘述這個世界具有巨大的意義。然而如今,人類不僅沒有準備好講述未來,甚至連講述具體當下也沒準備好,我們缺乏語言、視角、隱喻、神話和新的寓言。文學市場的商業化、被市場和壟斷者控制的互聯網使得創作脫離了本質,反復被欺騙,誤傳或誤導讓讀者失去了對虛構的信任,小說和文學變得邊緣化。

托卡爾丘克說,世界的低語被城市的喧鬧、電腦的嗡鳴、飛機飛過天空的震聲與信息汪洋令人疲竭的噪音取而代之。我們沒有能力承受如此巨大的信息,這種信息不是團結,歸納和釋放,而是分化,分裂,被包圍在單個小氣泡中,創造出許多彼此不相容甚至公開敵對,互相對立的故事;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了太多矛盾、事實相互排斥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咬牙切齒地爭鋒相對。在信息的洪流中,個體的聲音紛紛失去了輪廓,很快在我們的記憶中被瓦解,變得不真實,然后消失。世界變得空洞。我們開始片段地看待世界,在茫茫而孤獨的地方走來走去,在別人的決定下四處搖擺,受到無法理解的命運的束縛,我們的靈性正在消失或變得膚淺和儀式化。“在這樣的世界里,我們真的是僵尸?!?

文學是極少數可能讓我們貼近世界確鑿事實的領域之一,唯有文學能夠讓我們深入其他存在的生命,理解他們的邏輯,分享他們的感情,體驗他們的命運。所以在如此糟糕的現實下,托卡爾丘克認為作家的頭腦應是整合的頭腦,頑強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來,試圖把它們再次粘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完整的宇宙。這一過程中,作家必須成為溫柔的敘述者,只有這樣才能讓事物有發出聲音的可能、有生存空間和時間的可能、有被表達的可能,才能讓人類有意識地共同分享命運,才能關懷脆弱與獨特以及無法抵擋痛苦和時間的承受力,世界也才能重新展現生機、鮮活和相互連接。

以下為托卡爾丘克演講全文。文章篇幅較長,共分為7小節,可以選擇收藏或轉發,便于分段閱讀。


1.

我有意識經驗的第一張照片是我母親生我之前拍的。 可惜照片是黑白的,也就是說好多細節都失去了,只留下灰的形狀。 光線柔和、濕潤,像春天時節,顯然是從窗戶滲進來的那種光線,剛好能照亮屋子。 我媽媽坐在老收音機旁,收音機帶綠眼睛和兩個調鈕——一個調節音量,另一個調臺。 這個收音機往后會是我童年難得的伙伴; 從它那里我知道了宇宙的存在。 旋轉烏木旋鈕調節天線脆弱的觸角,在其所及的范圍里有各種不同的電臺——華沙、倫敦、盧森堡、巴黎。 有時候,聲音會變弱,好像在布拉格和紐約,或莫斯科和馬德里之間,天線的觸角掉在了黑洞里。 一旦聲音變弱,顫抖就會順著我的脊柱往下。 我深信不同的太陽系和星系通過天線在跟我說話,噼啪噼啪地給我發送重要信息,而我無法解碼。

當我是個小女孩時,我會看向那張照片,我確定地感到媽媽轉動收音機的旋鈕時,曾尋找過我。 像敏銳的雷達那樣,她刺透宇宙無盡的領域,試圖找出我什么時候、從哪里到達。 她的發型和著裝(船領)顯示出照片拍攝的時間,是六十年代初。 注視著畫面外的某個地方,背帶點拱著的她看到了一些東西,后來看照片的人感覺不到。 作為孩子,我想象那是她在朝著時間注視。 其實照片里沒發生什么——照片拍的是一個場景,而非一個過程。 里面的女性有點悲傷,好像陷入了沉思——好像有點迷失。

后來當我向她問起那悲傷——我在無數場合問起過,總是得到同一個反應——我母親會說,她悲傷是因為我還沒出生,可是她已經想我了。

“你怎么會想我,在我還沒生下來的時候? ”我會問。

我知道你想念的是你失去的某個人,那種渴望是失落感。

“不過換種方式也行得通,”她回答。 “想念一個人意味著他們在那里。 ”

六十年代末,在波蘭西部農村的某個地方,我母親和我,也就是她的小孩,進行了一次短暫的交流,這種交流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給了我一生的力量。 因為它使我的存在超越了一般的物質世界,超越了偶然,超越了因果和概率法則。 她把我放在時間之外,放在永恒的甜蜜附近。 在我孩子的腦海里,我明白了我有比我以前想象的更多的東西。 即使我說“我迷路了”,我還是會從“我是”開始——這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奇怪的一組詞。

因此,一位從不信教的年輕女子——我的母親——給了我一個曾經被稱為靈魂的東西,從而為我提供了世界上最偉大、最溫柔的敘述者。

2.

世界是我們每天在信息、討論、電影、書籍、流言蜚語和小軼事的織布機上編織的織物。 今天,這些織布機的范圍是巨大的——感謝互聯網,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參與這個過程,或承擔責任或不,或帶著愛意或滿懷恨感,或好或壞。

當故事改變了,世界也就改變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是由文字構成的。

因此,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敘述這個世界,因此就有巨大的意義。 一件事發生了,如果沒人講述,那這件事就停止存在并消亡。 這不僅是歷史學家都知道的事實,而且(也許是最重要的)是每一個政客和暴君都知道。 誰能講故事編故事,誰就有掌控權。

今天,我們的問題在于——似乎在于這樣一個事實:

我們不僅沒有準備好講述未來,甚至講述具體的當下、講述當今世界的超高速轉變也沒準備好。

我們缺乏語言、缺乏視角、缺乏隱喻、缺乏神話和新的寓言。 然而,我們確實經??吹接腥嗽噲D利用陳舊過時的敘述,這些敘述無法將未來融入對未來的想象,毫無疑問這是基于這樣的假設,即舊的某個什么總比新的什么也沒有強,要不就試圖以這種方式來應對我們自身視野的局限。 總之,我們缺乏講述世界故事的新方法。


我們生活在眾聲喧嘩的第一人稱敘述的現實中,我們從四面八方聽到多音雜音。

我說到第一人稱,指的是那種狹隘地圍繞著講述者自我的故事,講述者或多或少直接地寫她自己,或通過她自己而寫。 我們已經確定,這種個性化的觀點,這種來自自我的聲音,是最自然的、最人性的、最誠實的,即使它放棄了更廣闊的視野。 照此理解,以第一人稱敘述是編織一個絕對獨特的模式,是唯一的; 它有一種作為個體的自主,意識到你自己和你的命運。 然而,這也意味著在自我和世界之間建立一種對立,這種對立有時會讓人感到疏離。

我認為第一人稱敘事是當代光譜上的一大特色,個體在其中扮演著世界主觀中心的角色。 西方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自我發現的基礎上的,而自我發現正是我們衡量現實最重要的標準之一。 在這里,人是主角,他的判斷——盡管是眾多判斷之一——總是被認真對待。 以第一人稱編織的故事似乎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發現之一; 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滿懷信心地讀著。 這類故事,當我們通過某個不同于其他的自我的視角看世界時,與敘述者建立了一種特殊的聯系,敘述者要求他的聽眾把自己放在他獨特的位置上。

第一人稱敘事對文學,普遍來說對人類文明所做貢獻怎么高估也不為過

——它完全改寫了世界的故事,所以,世界不再是英雄和神明(他們對我們沒有影響)行動的地方,而是為我們這樣的人(帶著各自的歷史)準備的。 我們很容易認同和我們一樣的人,這就在故事的敘述者和讀者或聽眾之間產生了一種基于同理心的情感理解。 而這,就其本質而言,匯集并消除了邊界; 在一部小說中,敘述者的自我和讀者的自我之間的界限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引人入勝的小說”實際上依賴于模糊邊界——讀者通過移情作用,暫時成為敘述者。 因此,

文學變成了一個交流經驗的場所,一個人人都能講述自己命運或表達自己的地方。

因此,這是一個民主的空間——任何人都可以暢所欲言,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發出聲音。 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這么多的人成為作家和講故事的人。 我們只要看看統計數據就知道這是真的。

每次我去書展,我都能看到當今世界上出版的書有多少與作者本人有關。 表達本能或許和其他保護我們生命的本能——它在藝術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一樣強烈。 我們想要被關注,我們想要與眾不同。 “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或“我要告訴你我的家庭故事”,甚至簡單地說,“我要告訴你我去過哪里”,構成了當今最流行的文學體裁。 這是一個大范圍的現象,也因為現在我們普遍能夠獲得寫作,許多人獲得了用文字和故事表達自己的能力,而這種能力以前只有少數人擁有。

然而矛盾的是,這種情況類似于由獨唱者組成的唱詩班,每個聲音都在爭搶注意力,都走著相似的路線,淹沒了彼此。 我們知道關于他們的一切,我們能夠認同他們,體驗他們的生活,就好像他們是我們自己的一樣。 引人注目的是,讀者的體驗往往是不完整和令人失望的,因為事實證明,表達作者的“自我”很難保證具有普遍性。 我們所缺失的——似乎是——故事的維度,也就是寓言。 因為寓言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一個生活在特定歷史和地理條件下的人,但同時他也遠遠超出了這些具體的細節,成為一種“無處不在的普通人”。

當一個讀者讀到一個人寫在小說里的故事時,他可以認同這個人物的命運,并把人物的處境當作自己的處境來考慮,而在一個寓言故事里,他必須完全放棄他的獨特性,成為一個普通人。

在這個要求很高的心理操作中,寓言概括了我們的經驗,為迥然不同的命運找到了一個共同點。

我們很大程度上在觀點中失掉了寓言,證明我們目前的無助。

也許為了不被紛繁復雜的頭銜和姓名所淹沒,我們開始把文學這個龐然大物劃分成不同的類別,我們把它當作各種不同類型的運動,把作家當作經過特殊訓練的運動員。

文學市場的普遍商業化導致了文學作品的分門別類——現在有這種或那種文學的集市和節日,各不相關,這就形成了一群渴望閱讀犯罪小說、幻想小說或科幻小說的讀者。 這種情況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要做的僅僅是幫助書商和圖書館員擺放書架上數量巨大的出版物,給讀者在浩瀚的作品提供指引,不僅現有的作品被歸入抽象類別中,而且好多作家也據此開始寫作。 越來越多的,體裁作品就像蛋糕模子,生產極度相似的產品,它們的可預見性被視為一種美德,它們的平庸被視為一種成就。 讀者知道會發生什么,并確切地得到了他想要的。

我一直本能地反對這樣的命令,因為這會限制作者的自由,會使我不愿實驗或越界,一般來說這實際是創造的本質。 而且他們完全將創作過程中的特立獨行全部排除在外,沒有這些怪癖,藝術便迷失了。 一本好書并不需要捍衛其類屬關系。

把文學劃分為不同類型是文學整體商業化的結果,也是把文學作為產品來銷售的結果(還用上了銷售、推廣、目標等全套哲學),這種分類是當代資本主義的類似產物。

今天我們心滿意足地見證了一種世界性故事的新敘述方式的誕生,這種敘述方式正是由銀幕上的系列片提供的,其中的隱藏任務便是引導我們進入一種忘我之境。 當然,這種講故事的方式早已存在于神話和荷馬史詩中,毫無疑問,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或奧德修斯是這系列故事中的第一批英雄。 但在此之前,這種模式從未覆蓋如此大的空間,也未對集體想象產生過如此強大的影響。 二十一世紀的前二十年是這一系列故事不容質疑的財產。 它們對于講述世界故事的模式(以及對我們了解這些故事的方式)是革命性的。

在今日版本中,系列故事不僅擴大了我們對時間領域敘事的參與,產生了多樣化的節奏、分支和角度,而且還引入了自己的新秩序。 因為在很多情況下,系列故事的任務是盡可能長時間地吸引觀眾的注意力——系列故事增加了敘事線索,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交織在一起,以至于陷入迷局的時候,它甚至回到了古老的敘事技巧上,這種技巧曾在經典歌劇中被妥協采用,也就是所謂的“天降神兵”(Deus ex machina)【注:在古希臘戲劇,當劇情陷入膠著,困境難以解決時,突然出現擁有強大力量的神將難題解決,令故事得以收拾、有個好結局。扮演神的演員會利用起重機從舞臺上方降下,或是起升機從舞臺地板的活門抬上。這種表演手法是人為的,制造出意料之外的劇情大逆轉】。 新劇集的創作往往需要對人物的心理狀態進行特別的全面修改,以便他們能更好地適應劇情中的事件發展。 一個剛開始溫和而保守的角色最后變得充滿暴力和仇恨,配角搖身一變為主角; 而我們原本漸生好感的主角,失去了意義或者實際上完全消失了,真是讓人萬分沮喪。


新一季的可能實施將開放式結局變得尤為必要,在這種開放結局中,所謂神秘的情感凈化(catharsis)毫無發生或充分回應的可能——情感凈化,以前是內部心理轉變的經驗,參與到故事行動中的充實感與滿足感。 這種情感實現,而不是結論——情感宣泄的持續性延遲——使觀眾產生依賴,催眠了她。 成名于一千零一夜的契約中斷型故事在很久以前就被發明了,如今在系列故事中大大膽回歸,改變了我們的主觀性,施以奇異的心理影響,它將我們從自己的生活中撕裂出來,像興奮劑一樣催眠著我們。 同時,這種系列故事將自己投入到新的、曠日持久且無序的世界節奏中,投入到它混亂的交流、不穩定性和流動性中。 這種講故事的方式或許是當今最具創造性的尋找新公式的方式。 從這個意義上說,系列故事中包含著關于未來敘事的嚴肅探討,包含著重新編排故事以其適應我們新現實的努力。

但最重要的是,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了太多矛盾、事實相互排斥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咬牙切齒地爭鋒相對。

我們的祖先相信,獲得知識不僅會給人們帶來幸福、福祉、健康和財富,而且還會創造一個平等和公正的社會。

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缺少的是來自知識的普遍智慧。

約翰·阿摩司·康米紐斯(John Amos Comenius)是十七世紀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創造了“pansophism”一詞,以之表示可能達到的全知理念和普遍知識,這種知識包含了所有可能獲得的認識。 最重要的是,這也是一種所有人都能獲得知識的夢想。 如果不是接觸到關于世界的事實,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怎么會轉變成一個對世界和自身具有反思的個體呢? 唾手可得的知識是否意味著人們將會變得明智,將會沉著而智慧地指導他們自己的生活呢? 當互聯網剛出現時,這樣的理念似乎將最終被完全實現。 也許,像許多志同道合的思想家們一樣,我贊賞和支持的維基百科,對康米紐斯來說亦是人類夢想的實現——如今,我們能夠創造和接收大量事實,它們民主地到達地球上的幾乎每個地方,并不斷被補充和更新。

夢想成真往往令人失望。

事實證明,我們沒有能力承受如此巨大的信息,這種信息不是團結,歸納和釋放,而是分化,分裂,被包圍在單個小氣泡中,創造出許多彼此不相容甚至公開敵對,互相對立的故事。

此外,互聯網徹底且毫無反思性地服從于市場流程,并為壟斷者們所掌握。

互聯網控制著大量的數據,這些數據并不是為了擴大信息訪問范圍而被用于廣泛求知,相反,它主要是用來對用戶的行為進行編程,正如我們在“Cambridge Analytica”事件之后所認識到的。 我們沒有聽到世界和諧的聲音,而是聽到了刺耳的聲音,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靜電,我們在絕望中嘗試著捕捉一些安靜的旋律,甚至是最微弱的節奏。 這句著名的莎士比亞名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符合于現在這刺耳的現實:

互聯網越來越像癡人說夢,充滿了喧嘩與騷動。



不幸的是,政治學家的研究也與約翰·阿摩司·康米紐斯的直覺相矛盾,他的直覺是基于這樣的信念,即關于世界的信息越普及,則政治家越能發揮理性并做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但是,事情似乎根本不是那么簡單。 信息可能是壓倒性的,其復雜性和模糊性導致了各種各樣的防御機制——從拒絕到壓制,甚至逃脫到簡單化的、意識形態的和黨派思維的簡單原則中。

其中,虛假消息引出了關于虛構是什么的新問題。

反復被欺騙,誤傳或誤導的讀者已開始慢慢獲得特定的神經質特質。

對虛構感到疲憊的反應可能是非虛構的巨大成功,在這種巨大的信息混亂中,我們的頭頂充滿了尖叫:

我會告訴你真相,只有真相,以及我的故事基于真實事件!

自從撒謊已經成為一種危險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以來,虛構就失去了讀者的信任,即使它仍然是一種原始工具。 我經常被問到這個難以置信的問題: “你寫的這句話是真的嗎? ”而每當此時,我都感到這個問題預示著文學的終結。

從讀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是無害的,但在作者的耳中,它聽起來卻是世界末日。 我該怎么說? 我該如何解釋漢斯·卡斯托普、安娜·卡列尼娜或小熊維尼的本體論地位?

我認為讀者的這種好奇心是文明的退化,它損害了我們的多維能力(具體的,歷史的,也是象征的,神話的),我們以之參與到那稱為生活的一系列事件中。 生命是由事件創造的,但是只有當我們能夠解釋它們,嘗試理解它們并給它們增添意義,才意味著它們已轉化為經驗。 事件是事實,但經驗卻有著千絲萬縷的區別。

是經驗,而非事件,構成了我們的生活素材。

經驗是已經被解釋并存在于記憶中的事實。 它也指我們腦海中的某種基礎,指含義的深層結構,在此之上,我們可以展開自己的生活,并對其進行充分而仔細的檢查。

我認為神話履行了這種結構的功能。 每個人都知道神話從未真正發生過,但一直在發生。 現在,它們不僅繼續在古代英雄的冒險中發生,而且也進入了當代電影,游戲和文學中,成為了無處不在且最受歡迎的故事。 奧林匹斯山居民的生活已轉移至《王朝》(Dynasty)【注:一部美劇】,而英雄的英勇事跡則得到了勞拉·克羅夫特(Lara Croft)【注:著名動作冒險類電子游戲《古墓麗影(Tomb Raider)》系列以及相關電影、漫畫、小說的女主角】的支持。

在對真理與謊言的堅定劃分中,文學創造了我們的經驗,這些經驗所形成的故事具有其自身的維度。

我從未對任何關于虛構和非虛構的明確區分感到特別激動,或許我們沒能意識到這種區分是宣判性和自我解釋的。 在虛構定義的海洋中,我最喜歡的一種也是最古老的一種,它來自亞里斯多德。 虛構總是某種真理。

作家、散文家E.M.福斯特(E.M.Forster)對真實故事和情節的區分也使我信服。 他說,當我們說“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時,這是一個故事。 但是當我們說“國王死了,不久王后因傷心而死”時,那就是情節。 每種虛構都涉及這樣的過渡: 從“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的疑問到嘗試根據我們的人類經驗來理解它: “為什么會這樣發生? ”

文學以“為什么”開始,即使我們要用普通的“我不知道”來一遍又一遍地回答這個問題。

因此,

文學提出了無法借助維基百科回答的問題,因為它不僅限于信息和事件,還直接涉及我們的經驗。

但是,與其他形式的敘事相比,小說和文學可能總體上在我們眼前確實已經變得有些邊緣化了。

圖像以及直接傳遞體驗的新形式(電影,攝影,虛擬現實)的影響力意味著它們可以替代傳統閱讀形式。 閱讀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心理和知覺過程。 簡而言之: 首先將最難以捉摸的內容概念化和口頭化,轉變為符號和象征,然后將其從語言“解碼”回為體驗。 那需要一定的智力。 最重要的是,它需要集中精力和注意力,而在當今這個極度分散注意力的世界中,這種能力變得越來越罕見。

從口頭表達、依靠鮮活的文字和人類記憶到古登堡(Gutenberg)革命,人類在交流和分享自己的經驗交流和分享自己的經驗方面已經有悠久的歷史,當時故事開始通過寫作廣泛傳播,并以此方式固定和編纂,盡可能地復制而無需更改。 這一變化的主要成就是,我們開始用語言和寫作來辨別思維。

今天,我們正面對同樣重大的革命,無需依靠印刷文字就可以直接傳播經驗。

當你只需拍照并立即通過社交網站直接將照片發送到世界上時,便不再有任何寫旅行日記的需要。 不需要寫字,因為打電話更方便。 當你可以直接進入電視連續劇時,為什么還要寫厚厚的小說? 與其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不如去玩游戲。 寫一部自傳? 沒有意義,因為我在Instagram上關注著名人們的生活而且可以了解他們的一切。

正如我們在二十世紀回想著電視和電影的影響一樣,今天,圖像甚至不是文字最大的對手。 這是一種體驗世界的完全不同的維度——直接作用于我們的感官。

3.

我不想就講述關于世界的故事遇到的危機描繪出一幅全景圖。 但

我時常被一種世界有所空洞的感覺困擾。

當透過玻璃屏幕與APP感受這一切時,這世界不知怎得變得虛幻、遙遠、兩極、奇怪得不可描述,即使在這里想找到任何一段信息都令人驚奇地容易。 在這個時代,這些令人擔憂的詞,“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有些時候”,變得比那些極為具體,確切,用十足的肯定說出的話——諸如“地球是平的”,“接種會致死”,“氣候變化是胡扯”,“民主在地球的任何一處都沒有受到威脅”,顯得更危險。 “有些地方”有些人在試圖越過海洋時溺水身亡。 “有些地方”,在“有些”時候,戰爭正在“某種程度”地發生。

在信息的洪流中,個體的聲音紛紛失去了輪廓,很快在我們的記憶中被瓦解,變得不真實,然后消失。

愚蠢,殘忍,憎恨言論,暴力影像的潮流被各種各樣的“好消息”抵消了,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它未能掩蓋的痛苦,察覺到這世界有地方不對頭的痛苦。

如今這曾僅為神經質詩人獨占的感覺,像是一種無法被定義的瘟疫,焦慮從四面八方滲出。

文學是極少數可能讓我們貼近世界確鑿事實的領域之一

,由于它的本質涵蓋了心靈的哲學,也因為它始終關注人物內在的合理性與動機,揭示出他們難以用其他方式向他人展開的體驗。

唯有文學能夠讓我們深入其他存在的生命,理解他們的邏輯,分享他們的感情,體驗他們的命運。

故事永遠在意義周圍游蕩。 即使它并不直接地將道理表達出來,甚至有時它形成,故意拒絕尋求意義而專注于形式或實驗來尋求新的表達方式。 當我們閱讀哪怕是最行為主義,我們也情不自禁地會問: “為什么發生了這樣的事? ”,“這有什么含義? ”,“它想說明什么”,“它要將我們引向何處? ”我們的思維很有可能在不斷地給予百萬個圍繞著我們的刺激解釋時,以一種故事的方式進化了,以至于我們入睡時,仍在無休止地修改它們的敘述。 因此,故事是一種在時間中編織起無限量信息,打開它們向過去,現在,未來的通路,把握住它們的每一次再現,并將它們安放在因果類別中的一種方式。 理智與情感都參與其中。

這也難怪,故事最早的發現之一是除了總是以恐怖與非人化的面目出現在人類面前,卻也在每日的現實中引入了秩序與永恒的“命運”。

4.

女士們,先生們,幾十年以前,那個照片上的女人,也就是在我出生前就想念著我的母親,在給我讀童話故事。

其中的一個由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寫的,講述了一個被扔到垃圾堆的茶壺抱怨它如何被人們殘忍對待——一等它的把手破了,它立刻就被拋棄了。 如果他們不是那樣的要求完美,它本還可以繼續為它們所用。 而其它破損的東西則接著它的話,講起了自己默默無聞的一生中真正史詩般的故事。

孩子時,我聽到這些故事時總是哭地漲紅了臉,因為我深信那些器具就過著與人差不多的社交生活,有著它們自己的問題與情感。 碗櫥里的盤子互相說著話,柜子里的刀叉勺子則組成它們自己的家庭。 差不多地,動物們則是神秘、智慧,有著自我意識,靠靈魂的紐帶與我們連接,與我們深度相似的造物。 而河流、森林、道路同樣擁有它們自己的存在——它們是丈量了我們的空間,創造了歸屬感的生靈,是神秘的“Raumgeist”【注:德語合成詞,是“raum”和“geist”的拼合,前者是空間之意,后者有鬼魂、靈魂、精神之意】。 環繞著我們的風景也是活著的,正如太陽與月亮,所有的星辰,可見或未知的世界。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疑惑? 我試著追溯那個隨著那聲開關打開,一切變得不同,簡化,不再微妙的時刻。

世界的低語消逝了,被城市的喧鬧,電腦的嗡鳴,飛機飛過天空的震聲,與信息汪洋令人疲竭的白噪音取而代之了。

從某刻起,我們開始片段地看待世界

,通過星系之間般遙遠的一小點一小點理解彼此分離的一切: 醫生按我們的特殊情況分別診治,稅務與為我們開車去上班的那條路鏟雪也并不相干,我們的午餐和大型牧場絲毫無涉,我的新上衣和亞洲某座破舊的工廠又有什么牽扯呢。

所有事與其他所有事分割開來,都單獨存在,互相沒有任何聯系。

為了使我們更輕松地處理此問題,我們提供了數字,名稱標簽,卡片,粗糙的塑料標識,這些標識試圖使我們減少使用已經停止感知的,整體中的一小部分。

世界快死了,我們沒有注意到。

我們看不到世界正在變成事物和事件的集合,這是無生命的廣闊空間,我們在茫茫而孤獨的地方走來走去,在別人的決定下四處搖擺,受到無法理解的命運的束縛,一種被歷史或機遇的重大力量當作玩物的感覺。

我們的靈性正在消失或變得膚淺和儀式化。

否則,我們只是成為簡單力量——物理,社會和經濟——的追隨者,這些力量使我們像僵尸一樣走動。

在這樣的世界里,我們真的是僵尸。

這就是為什么我渴望另一個世界,茶壺的世界。

5.


云游

作者: [波]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譯者: 于是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1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癡迷于那些相互聯結的結構,著迷于我們所忽視的卻又偶然發現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運的交匯,螺母、螺栓、焊接接頭、連接器——所有那些我在《云游》中所關注的。 我迷戀著聯想事實和尋求秩序。

從本質上說,我相信作家的頭腦應是整合的頭腦,它頑強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來,試圖把它們再次粘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完整的宇宙。

我們該如何寫作? 我們該如何構建我們的故事,才能使其撐起世界這偉大的星叢一般的形式?

當然,我意識到我們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通過閱讀神話故事、寓言和傳說了解世界——世界通過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得以存在。 如今的故事必須得更加多維和復雜; 畢竟,我們的確了解得更多,我們也意識到看似天差地別的事物之間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聯系。

讓我們仔細看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刻。

1492年8月3日,這一天一艘名為圣瑪利亞(Santa Maria)的小型帆船正要從西班牙帕洛斯港口的一個碼頭起航。 這艘船的指揮者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 陽光明媚,碼頭上的水手來來往往,裝卸工正在裝載最后幾箱運往船上的補給品。 天氣很熱,但西邊吹來的一陣微風解救了前來告別的家庭成員,好使他們沒有曬暈過去。 海鷗趾高氣揚地在裝貨坡道上上下下邁著步伐,仔細地觀察著人類的活動。

我們穿越歷史看到的這個瞬間,導致了近6000萬美洲原住民中5600萬人的死亡。 在當時,美洲原住民約占世界總人口數的10%,歐洲人無意間給他們帶去了致命禮物——疾病與細菌,而美洲原著居民對此毫無免疫力。 在疾病之后,是殘酷的壓迫和殺戮。 滅絕持續了數年,改變了這篇土地的樣貌。 在以往用復雜灌溉方式養殖豆子、玉米、土豆和西紅柿的這片耕地上,野生植被卷土重來。 僅僅幾年時間,將近1.5英畝的可耕地變為了叢林。

隨著植被再生,野生植物消耗了大量二氧化碳,從而削弱了溫室效應,也進一步降低了地球的全球溫度。

這是用來解釋16世紀末期小冰期到來的眾多科學假說之一,這個小冰期給歐洲氣候帶來了一段長期降溫。

小冰期改變了歐洲的經濟。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涼爽夏季與強降雨減少了傳統農業的產量。 在西歐,自給自足的小型農場家庭在這種情況下效率底下。 饑荒接踵而至,專業化生產的需求浪潮也席卷而來。 英格蘭和荷蘭是受寒冷氣候沖擊最大的國家; 由于經濟不能再依靠農業,他們開始發展貿易和工業。

暴風雨的威脅促使荷蘭人抽干了他們的圍墾地,將沼澤地和淺海地帶變為陸地。 鱈魚的活動范圍朝南移動,盡管這對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來說是災難性的,對英格蘭和荷蘭來說卻十分有利——這使得兩國開始發展為海洋和貿易強國。 氣溫急劇下降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表現尤為明顯。 半島與格陵蘭島和冰島的連接中斷,嚴峻的冬季削減了收成,接下來是數年的饑荒與食物短缺。 在這種情況下,瑞典將貪婪的目光轉向南方,開啟了對波蘭的戰爭(尤其是在波羅的海已經結冰的情況下,軍隊越海變得十分容易),也接連卷入了歐洲三十年戰爭。

科學家為了更好理解我們的現實所做出的這些努力表明,現實是一個相互連貫、密切相關的影響系統。 這不再僅僅是著名的“蝴蝶效應”,也就是我們熟知的在過程開始前,一個微小變化將導致未來巨大的、不可預知效果的效應。 但是在這里,我們面對的是無數的、正在持續運動中的蝴蝶和翅膀——形成一種穿越時間的強大生命波。

在我看來,蝴蝶效應的發現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在這個時代中我們對自身的有效能力、控制能力以及自身在世界上的至高無上感抱有堅定的信念。

這種時代的結束并沒有剝奪人類成為建造者、征服者和發明家的能力,但它表明,現實可能比人類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并且,我們人類只是這些過程中的一小部分。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在全球范圍內存在一些驚人的、有時令人驚訝的依賴關系。

我們全都——人、植物、動物和物體——浸入了一個由物理定律支配的單一空間。 這個空間有它的形狀,在此之中,它的物理定律塑造出無數的形式,而這些形式不間斷地相互關聯著。 我們的心血管系統就像江河的流域系統,一片樹葉的結構就像人類的運輸體系,星系的運動就像水槽放水時回旋的漩渦,社會群落的發展跟細菌群落的擴張方式也是類似的。

宏觀與微觀的尺度下顯示出無窮的系統相似性。

我們的言語、思維和創造力不是抽象的脫離世界的東西,而是在這個世界無休止轉變過程中的另一個層次的延續。


6.

我一直在想,如今是否有可能找到一個新型故事的基礎,這個新型故事是普遍的、全面的、包容的,根植于自然,充滿情境,同時又是可理解的。

有沒有一個故事可以超越一個人沉默寡言的自我監獄,去揭示更廣闊的現實世界,展示彼此之間的聯系? 有沒有這樣的故事能夠遠離那些被廣泛接受的、顯而易見的、毫無創見的觀點的中心,并設法從遠離中心以外的角度看待問題?

我也夢想著有一種新的敘述者——一個“第四人稱”的敘述者,他自然不會只是語法結構的搭建者,而是能夠成功囊括每個角色的視角,并且有能力跨越每個角色的視野,看得更多,視野更廣,忘卻時間概念。 我認為這樣的敘述者是可能存在的。

你有沒有想過,在圣經中,誰是講故事的人? 是誰大聲呼喊: “太初有道”? 誰是那個敘述者? 那個描述了世界的創造的人: 第一天,當混亂從秩序中被分離出來。 那個追隨宇宙起源發展的人,那個明白上帝思想,知道上帝懷疑,并堅定地記錄下這驚人的語句的人: “上帝承認這是好事”。 那個人是誰呢? 誰又知道上帝在想什么呢?

拋開所有神學疑問,我們可以認為這個神秘、溫柔的敘述者形象是不可思議并意義重大的。 他形成一個立點,提供了一個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角度。 這種眾覽萬物的角度意味著認可一個最終事實,那就是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將相互連接為一個整體,即使它們之間的聯系還是未知的。 眾覽萬物也預示著一種要對世界承擔的完全不同的責任,因為自然而然,每一個“這里”的姿態都與“那里”的姿態有關,時間上一個地方做出的決定將對另一個地方產生影響,這種“我的”和“你的”之間的區分開始變得有爭議。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誠實地講述故事,用這種方式激發讀者腦海中形成整體感,促使讀者形成將片段整合成整體的能力,以及從事件的微小粒子中推導整個星叢的能力。 要講述這樣的一個故事,去清楚表明每個人與每件事都沉浸在一個共同概念中,而在星球的每一次轉動中,我們都在腦海中細心刻畫著這個共同概念。

文學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我們應該摒棄被過分簡單化的文學分類,比如高雅文學和低俗文學,流行文學和小眾文學,我們應該溫和地把它們分為不同類型(genres)。 我們應該放棄“國家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s)的定義,因為我們知道文學世界是一個單一存在,就像“一元宇宙”(Unus mundus)的概念,是人類經驗統一起來的一個共同心理現實(psychological reality)。 作者和讀者扮演著同等的角色,前者通過創造,后者通過不斷詮釋。

或許我們應該相信碎片,因為是碎片創造了星叢,這些星叢能夠以更多維復雜的方式描述更多的事物。 我們的故事能夠以無限的方式互相參照,而其中的核心角色可以跨入彼此的故事建立聯系。

我認為當下的我們,需要重新定義今天我們用現實主義理解的東西,并尋求一個新的定義,這個定義可以讓我們超越自我限制,穿透我們觀看世界的玻璃屏幕。

因為現在人們對現實的需求是通過媒體、社交網站和互聯網上的間接聯系來滿足的。

或許現在擺在我們面前不可避免的是某種類似超現實主義的存在、一些被重新布局的觀點,這些觀點不懼悖論,在因果的簡單順序面前背道而行。 的確啊,我們的現實已經變成了超現實。

我也確信,許多故事需要在我們的新知識背景下重寫,從新的科學理論中汲取靈感。

但我發現不斷涉及神話和整個人類的想象力也同等重要

。

回歸神話的緊湊結構可以給我們缺乏特性的生活狀況帶來一種穩定感。 我相信神話是我們構筑心靈的材料,我們不可能忽視神話(雖然我們可能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影響)。

毫無疑問,一個天才即將出現,他將能構建起一個完全不同,迄今為止難以想象的故事,這個故事將會適應一切基本事物。 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一定會改變我們,我們將摒棄那些陳舊狹隘的觀點,向新的觀點敞開懷抱,事實上,這些新觀點一直存在于某處,但我們卻一直視而不見。

托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寫道,一位作曲家發明了一種能夠改變人類思維的絕對音樂的新形式。 但是曼并沒有描述這種音樂是基于什么產生的,他只是創造了這種音樂聽起來可能是什么樣子的想象,也許這就是藝術家角色所依賴的——預先體驗一種可能存在的東西,從而使其變得可以想象,而被想象是存在的第一階段。

7.

我寫小說,但我的小說從來不是純粹的虛構。 每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必須感受自己內心的一切,我得讓書中所有出現的生物和物體穿透我,包括所有屬于人類和超越人類的一切,以及所有鮮活著但并未賦予生命的一切。 我必須以最嚴肅的態度細細審視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在內心將他們人格化、個性化。


這就是溫柔的目的——因為溫柔是擬人化的藝術,是分享感受的藝術,由此無限地發現同感之處。

編寫故事意味著賦予物體生命,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正是這些碎片映照著人類經驗、生存境況和記憶。

溫柔讓與之有關的一切個性化,讓這些事物有發出聲音的可能,有生存空間和時間的可能,有被表達的可能。

多虧了溫柔,茶壺才開始說話。

溫柔是愛最謙遜的形式。 這種愛并沒有出現在圣經或者福音書中,無人信仰它,也無人引用它。 它沒有特殊的標志或符號,也不會招致犯罪的念頭或挑起嫉妒之心。

當我們小心凝視另一種存在,觀察非“自我”的東西時,它便出現了。

溫柔是自發的、無私的,它超越了同理心。

雖然可能略顯憂郁,溫柔是有意識地共同分享命運。

溫柔是對另一種存在的深切的情感關懷,關懷它的脆弱、獨特,以及無法抵擋痛苦和時間的承受力。

溫柔感知我們之間的紐帶、我們之間的相似和一致。

溫柔是觀察世界的一種方式,它向我們展現這世界的生機、鮮活和相互連接,展示出世界與自身的合作與相互依賴。

文學建立在自我之外對他者的溫柔之上。

這是小說的基本心理機制。 感謝這個神奇的工具,這是人類最復雜的交流方式,讓我們的經驗能夠穿越時間,達到那些還未出生的人,有一天他們會轉向這些被我們寫下的文字,閱讀我們講述的關于自己和世界的故事。

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將會是什么樣,也不知道他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時常懷著內疚和羞愧的心情想到他們。

在氣候危機和政治危機之中,我們正試圖找到我們的道路,也急于通過拯救世界來抵擋這些危機,但這些危機并非是憑空出現的。 我們時常忘記,這些危機并非僅僅是命運或天數的捉弄,而是特定行動和決策下的結果——經濟上、社會上,以及涉及到世界整體(包括宗教在內)的行為決策。 貪婪、不尊重自然、自私、缺乏想象力、無休止的競爭和喪失責任感,這些已使世界淪落為一個物體,可以被切成碎片,被耗盡,被毀滅。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必須講述一些故事,仿佛世界仍然是一個鮮活的、完整的實體,不斷在我們眼前成型,仿佛我們就是其中一個個微小但強大的組成部分一樣。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獲獎演說版權歸屬©THE NOBEL FOUNDATION 2019,由后浪文學編輯合譯并授權刊發。

導語作者 徐鵬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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