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說起來,毛江凡應(yīng)可劃入“新歸來詩群”之列。這位步入中年的詩人,早在大學期間就愛上了詩神繆斯,一粒鐘情于分行創(chuàng)作的火種已然埋下。爾后,因為工作的緣故和生活的壓力,他曾與詩歌拉開了一定距離,那些浪潮般洶涌的抒情文字,也許只能在內(nèi)心深處默然留存
毛江凡的詩歌視野是開闊而幽深的,表達方式也靈活多變,詩集《大地的回響》生動體現(xiàn)著詩人在藝術(shù)表達上題材多樣、思緒繁復(fù)的美學個性。不過,在詩人紛繁多樣的題材之中,我最為看重的是兩類:一類是吟詠自然之詩,一類是感喟生命之詩。我覺得從這兩類詩歌中既然窺探到詩人觀察與思考之細膩深切,又能體味到他思想感情之豐富深邃。在這兩類題材的文本中,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不少具有藝術(shù)完整性和形式獨創(chuàng)性的詩歌成品。
大千世界是紛繁多樣的,也是蕪雜瑣碎的,在平常人眼里,大自然的詩性精神不僅不是蔥郁豐厚的,甚而還可能顯得淡薄乃至稀缺。不過,在詩人看來,一切的自然其實都存有可以不斷提煉而出的詩意素質(zhì)。春夏秋冬之季候變幻,風花雪月之景觀更替,山巒云煙之氣象蒸騰,凡此種種,對于詩人來說,無不充溢著美的潛能,散發(fā)著藝術(shù)的光彩。毛江凡是一個對自然世界異乎敏感而用心的詩人,在詩集《大地的回響》中,我們能讀到他寫下的許多吟哦自然、表達心意的詩章。“雨拍打著窗戶落下來,落下來/像一串串滾動的佛珠/在寂靜無聲的夜里,/一個被雨聲喚醒的人/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孩子的光芒”(《三更雨》),這是一個失眠的詩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窗外滴落的雨聲中,聽出的詩情和詩意。在詩人寫來,細雨如佛珠,滴落在寂靜的黑夜里,而那鐘情于雨的未眠人,“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孩子的光芒”,那是欣喜、沉醉、陶然的心態(tài)之閃現(xiàn),又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心懷之表露。“四月芳菲,斜陽正稠/麻丘新龍村外的古河汊上/楊柳輕舞衣袖,江水依然浩渺/而千年古渡口,不見舟楫往來/卻多了幾分寂寞”(《西渡斜陽》),從稠密的斜陽古渡里,詩人看到的是無邊的浩渺和悄然升起的寂寞。正所謂“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王國維《人間詞話》),詩人對自然的吟詠和抒寫中,從來不是停留于簡而化之的客觀呈現(xiàn)之寫實主義,而是用主體的眼光來觀照和審視自然,讓自然流露出撩撥心弦的主觀情感和人生意蘊。
這也正是詩人毛江凡吟詠自然時獨到的表現(xiàn)方式:從主體出發(fā)來觀照自然,從自然中抽繹出別具意味的情思,讓自然之物彰顯出啟人心智的深遠意義和深厚哲理來。詩人都是心思細敏、善于發(fā)現(xiàn)的一群人,他們總能尋找到自然世界與人類生命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毛江凡也是如此。看見“楓樹”,他聯(lián)想到人的命運:“這棵楓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三角的/葉子上每一條細微的脈絡(luò)/卻各有其蹤//這個塵世里的每一個人都是確定的/每一個人繁復(fù)的掌紋里/卻有命運不同的暗語”(《隱喻》),因為楓葉的脈絡(luò)與人的掌紋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看到“落葉”,他想到了“靈魂”:“每一片落葉,就像途經(jīng)這里的每一個靈魂/輕靈,寂靜,孤獨/至于重生之路,我們一無所知/就像明年春天的枝頭/那些歡喜的新葉,究竟是誰裁出?”(《往生之路》)的確,“落葉”那寂靜、孤獨而輕靈的身態(tài),與人類靈魂的情狀之間,有著種種可以相互比擬之處。 對“九月”這一季節(jié)符號的沉吟和書寫,可以說是其季節(jié)感悟中最有分量的篇章:“九月,若一株成熟的稻穗/時光日漸飽滿/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人生在席間碰杯,響聲繚亂/而命數(shù)已定,一顆彈簧心/納百川,融天地,通達于塵世/至于身后安危,秋風悲歌/倒不如付諸杯中之物/澆灌心頭,盡醉方休/醉了,方知學那稻穗/低下高貴的頭顱/靜候下一季的未知和遼闊”(《九月之末》)。在“時光日漸飽滿”的九月,詩人與一幫朋友聚首一處把盞問秋,在對飛逝的光陰體味良多、思忖既久之后,領(lǐng)悟到“醉了,方知學那稻穗/低下高貴的頭顱/靜候下一季的未知和遼闊”的人生真諦,這是一種生命的徹悟,也是一種精神的成熟與自覺。這是詩人從自然時間之中提取到的存在深意。 在詩集《大地的回響》之中,還有一類作品也具有不俗的品位和質(zhì)量,那就是審視人世、感喟生命之詩。對人世的觀照,無外乎兩種方式:觀己與觀人。觀己就是自我審察,通過對自我存在情態(tài)和內(nèi)心真實的審視、盤詰、追問,而達到對宇宙人生的深沉領(lǐng)悟。“就好比照鏡子的你/鏡中的你和鏡外的你,誰是真實的你/是你在看鏡中人,還是鏡中人在打量你/當你一動這樣的念頭,鏡中之門隨即開啟/不用分辨,你是否在春秋見過孔子/在唐朝遇到李白/在隱秘處,世界已經(jīng)‘噗’的一聲/像一根彈簧,在你面前坍縮/不是預(yù)言/‘一切可能發(fā)生的,正在發(fā)生 ’”(《大地的回響》),詩中的“你”,其實就是“我”,詩人攬鏡自照,借助鏡里境外兩個“我”者的對視和互審,闡發(fā)“一念起,天下生;一念滅,諸法空”的禪理佛趣,頗有幾分道理與新意。“有時你閉上眼睛/世界并沒有消失//有時你即使睜大眼睛/世界仍然一樣的虛無”(《虛實》),這是自我與世界之隱秘關(guān)系的藝術(shù)闡釋,是耐人尋味的。在詩人看來,世界之存在抑或消失,并不取決于世界自身,而是取決于主觀之“我”,“我”心意幾何,便決定著世界之在或者不在。這種對世界存在與否的認識,流露著鮮明的佛家旨趣。
毛江凡的觀己之詩意味深長,其觀人之詩也顯出眼光獨到、表意不凡的優(yōu)長。
他寫母親“四姐妹”:“現(xiàn)在她們?nèi)渴チ苏煞?母親四姐妹,同病相憐/她們偶爾會放下悲傷,約在一起住上一陣/想想年輕時的往事/打打牌,聊聊天,念念佛//人生就像一個圓圈/等她們把人間塵世經(jīng)歷了一遍/似乎又回到了少年”(《四姐妹》),平實的敘說中,讓人真切目睹到人生的蒼涼與無奈。
他寫被誤診的表叔在病房的遭遇:“我是來接表叔出院的/他是這家腫瘤醫(yī)院的第三十六床病號/躺了整整一個冬天/現(xiàn)在他死里逃生了//他被切下的那部分肺葉/醫(yī)生化驗后告訴他是良性的/他把好消息告訴了/同病房的5個病友//誰知道,昨天他們還在一起/有說有笑,視死如歸/今天他們對表叔不理不睬了/仿佛他做了一件多么不可原諒的錯事/成了他們確鑿無疑的——仇敵”(《36床病號》),將人類面對死亡時復(fù)雜的心態(tài)和矛盾的情感藝術(shù)彰顯出來。
毛江凡也是一位善于觀察普通人、借書寫普遍人的生命遭遇來折射歷史與時代的優(yōu)秀詩人,他曾說:“在一個時代的進程中,永遠有一群人,在猝不及防的時刻,打動你的內(nèi)心,觸動你的靈魂,這中間的一個個人,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社會的每一面,見證了正在發(fā)生的‘歷史’,所以,對他們的關(guān)注,是一個作者自發(fā)的也是自覺的寫作良知。”《盲人張末》《老張頭》《齊天大圣》等,都是對平常百姓的詩化描摹,用語樸實但意味豐厚。《重逢》一詩寫自己與朋友的再度相遇,也頗有情味,最后一節(jié)寫道:“ 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而坐/似乎并不在意時光的行走/更不問彼此的過往/只顧一杯杯喝酒,像一次次與往事干杯/我們寒暄、相互致意,說些不咸不淡的段子/我們一開始還笑著,笑著/忽然間便淚流滿面”,借助“重逢”相聚的時機,詩人將觀己與觀人巧妙連在一切,面對光陰荏苒、生命短促的時間哲學,詩行中流溢的那種試圖放達慷慨而又心懷感觸的復(fù)雜人生況味呼之欲出,撲面而來,讓人內(nèi)心深處波瀾層起,慨嘆叢生。 毛江凡的詩不是凌虛蹈空的胡思亂想,而是扎根于生活和存在的及物寫作,這些寄意自然、感喟生命的精彩詩章,體現(xiàn)出不俗的精神氣質(zhì),具有感人肺腑、打動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
2021年6月7日,南方詩歌研究中心
作者簡介:
張德明,文學博士,嶺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院長、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全國中文核心期刊評審專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作協(xié)首屆簽約評論家。已出版《現(xiàn)代性及其不滿》《網(wǎng)絡(luò)詩歌研究》《新世紀詩歌研究》《呂進詩學研究》《百年新詩經(jīng)典導(dǎo)讀》《新詩研究的理論與實踐》等多部學術(shù)著作,在國內(nèi)重要學術(shù)期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百余篇。曾獲廣東省青年文學獎理論類一等獎、2013年度“詩探索獎”理論獎、《星星》詩刊2014年度批評家獎、首屆“名作欣賞杯”優(yōu)秀論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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