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近期,郭敬明與韓寒二人的電影先后上映,爭奪票房。同為八零后,同為新概念作文獲獎者,同為青春作家,郭韓二人一路走來始終是全社會相比較的對象。評論家馬小鹽認為:人們談論他們相異性時,恰恰忘掉了他們的同一性,他們是這個半威權半消費社會中并蒂蓮般盛放的兩張臉。二人電影票房的成功,是消費社會粉絲經濟 的成功,而非電影美學與藝術水準的成功。無論韓寒還是郭敬明,兩人皆是新媒介時代的巨大獲益者。
同為八零后,同為《萌芽》新概念征文獎的獲得者,同樣寫小說、拍電影,韓寒與郭敬明一路走來,經歷相似,性格相異。人們談起韓寒,必然要談到郭敬 明,談到郭敬明,必然要談起韓寒,仿佛他們是差異性很大的對照體,是磁性的南北兩極。但事實上,這兩個人的小說與電影,皆無多大藝術含金量。在人們談論他們相異性的同時,恰恰忘掉的是他們的同一性:他們是時代的寵兒,是這個半威權半消費社會,三十余年來同一個經濟之軀上并蒂蓮般盛放的兩張臉。
被新媒介塑造的“斗士”與“商人”
少年韓寒出版《三重門》后,僅僅在文學圈內有一定的知名度,并未獲得社會范圍的贊譽。韓寒擁有如今的巨大名聲,完全得力于博客尚屬網絡主流媒體的時 期。2006年左右,網絡管制相對寬松,那些在傳統紙媒上無法發表的文章,皆可在博客里發表再現。這一階段,韓寒以雜文的方式挑戰文壇、挑戰傳統甚至含蓄 的挑戰體制。那個宣稱自己憎惡傳統教育的叛逆青年,在博客的推波助瀾之下,快速而完美地被塑造為一位新時代的文化英雄。
韓寒雜文的深度與格局,與多數自由派知識分子相比,往往顯得深度匱乏、格局狹小。他之所以受到關注,一是他的年齡,二是他所持有的政治觀點,三是他所占據的網絡平臺。上 個世紀八十年代轟烈而短暫的文化啟蒙運動,在嚴酷的政治高寒下夭折,一代知識分子的夢想,就此分崩離析。網絡有限意見空間的出現,再度點燃了經歷過那個時 代的知識分子們的理想。在韓寒的雜文里,知識分子們依稀看到他們曾經熱擎的火種,在這位八零后手中一息尚存,明明滅滅。他們如同絕望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 稻草般抓住這位后來者,并將這根稻草錯認為拯救未來中國的英雄或棟梁。
顯然,這是一種認知錯誤,一種賣火柴的小女孩式的認知幻覺:點燃最后一根火柴之后,小女孩看到了天堂的幻象。這幻象導致知識界對韓寒這一來自新生代 的力量,寄予了過大的期待與希望。陳丹青力挺這位八零后才俊,梁文道在電視上預言:“假以時日,韓寒會是當代的魯迅”。知識群體的激賞與媒體的大力推廣, “公民韓寒”就此誕生了。文藝青年韓寒,從此行進在意見領袖的寬廣大道上,扛著他所無法扛起的意識形態大旗,成為他所無能是、無力是的偶像:一個被外界強加的符號化自由斗士。
當韓寒在博客上,借助意識形態忙著打造輝煌聲譽的時候,郭敬明正在加入體制,并與體制融為一體。他入作協,辦雜志,屎殼郎推糞球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發財的機會。他躲避任何涉及公共領域的政治話題,以商人才有的市場直覺,精心培養著自己的粉絲群體。小 城市長大的郭敬明信奉金錢就是力量。無論小說還是電影,赤裸裸的拜金主義,是郭敬明所有作品的核心與主題。從四川自貢到大上海,郭敬明要完成的是他自身的 上海灘傳奇:他要功成名就,他要斂財無度,他要出人頭地。郭敬明是國內最早將作家當明星來打造的人,他就是他自己的星工場。他整容、染發與粉絲密切互動。 他深切的懂得,粉絲不但可以是娛樂明星的衣食父母,也可以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要將自身打造成粉絲們的母蜂王,粉絲們癡迷的上供與尖叫,便是回饋給他的最高 獎賞。
博客時代的郭敬明,一直處于輿論的弱勢。韓寒以及韓粉利用一切機會對郭敬明進行力所能及的嘲諷:他矯揉造作的文風與他的身高,皆成為被嘲弄的對象。 然而,微博出現了。微博是“公民韓寒”的災難,卻是郭敬明的福地。方舟子在微博上發起的質疑韓寒的“代寫門”事件,是韓寒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此次事件, “公民韓寒”幾乎被打回原形。韓寒豬一樣的隊友與自身不慎明智的回應,更使名聲大損。相對于韓寒具有攻擊性的批判,厭倦了網絡爭執與喧嚷的網民,突然發現 郭敬明比韓寒更寬容、更大度、情商更高。無論網民如何嘲笑他的身高還是作品,他皆以含笑的公關姿態化危機于無有。郭敬明利用微博這一新興空間,成功的為自 己洗白,塑造自身的新形象:一個自嘲、寬容、機敏的八零后娛樂明星兼商人。
媒介哲學家麥克盧漢認為,媒介是人的延伸。傳播學家洛根認為,人延伸了媒介。人與媒介的互相纏繞,決定了世界的最終走向。在韓寒與郭敬明身上,我們便能看出,媒介如何改變人的命運。人,又是如何延伸著媒介的現實走向。無論韓寒還是郭敬明,兩人皆是新媒介時代的巨大獲益者。沒有博客,韓寒便無法收割名聲的金穗。沒有微博,人們便不會對以抄襲起家的郭敬明,看法上發生質的改變。得力于新媒介的兩位八零后,分別在博客與微博上收獲到幾乎相等的成就:他們擁有等量齊觀的粉絲,他們可以不動用任何傳統媒體,僅僅依靠自媒體(微博)之力,就將自己無論是垃圾還是精華的商品(小說與電影),大面積的傾倒給這個尚不明白新媒介威力的懵懂社會。
消費社會的兩大“拜符號教”
消費社會,大多數人是物的囚徒。在廣告、傳媒、五花八門的營銷手段的影響之下,人完全被異化,主體幾乎喪失了判斷力,消費購買各種各樣的物,并被各種各樣的物所奴役。馬克思將癡迷于物的人稱為“拜物教”,我們莫如將消費社會粉絲文化中,癡迷特有符號的人稱為“拜符號教”。
拜物教在拜物的過程中,尚需對物的理解與占有。拜符號教,則不需對物有任何理解與占有,僅僅癡迷某個特定的符號即可。譬如癡迷LV這一品牌的人,他 并不明白LV比別的品牌好在什么地方僅僅因為它是LV,他便癡迷于它。再譬如聲稱癡迷于馬爾克斯的一些讀者,往往并不明白馬爾克斯的小說好在什么地方,僅 僅因為那是馬爾克斯所著,他便盲目迷信。令人尷尬的是,人類社會中的大多,是盲信的羔羊,名聲與品牌便是揮舞在盲信者頭頂上噼啪作響的鞭子。羔羊們在牧鞭 的驅趕下,消費虛無,樂不思蜀,一生徘徊在符號的教堂里不能自拔。
有影評人因為韓寒與郭敬明電影的票房號召力,懷疑傳統電影理論已經過時,這顯然是沒有弄清消費社會的粉絲經濟與電影美學之間的悖逆:粉絲們之所以觀看電影,不是去欣賞美,而是去朝圣,去磕拜某個特有的符號。對 拜符號教的信徒而言,符號就是他們神圣不可褻瀆的圣物。無論這個符號中有無內容,無論這個符號里裝載的是垃圾還是精品,拜符號教信徒皆會掏錢上香,一往情 深的前往。這就是造成當今中國電影市場亂象的根本原因,粉絲是決定票房高低的根本原因,而非電影的藝術價值、美學價值。一些高票房電影,與電影美學毫無關 系,而與時尚、品牌、符號甚至營銷手段有著密切的關聯。韓寒與郭敬明電影票房的成功,是消費社會粉絲經濟的成功,而非電影美學與藝術水準的成功。
2014年暑期的這場韓寒與郭敬明的電影大戰,本質上是兩個擁有大量粉絲卻立場不同的拜符號教的戰役。只不過,拜“韓寒”這個符號的粉絲,朝拜的是 這樣的價值體系:文藝情懷與曾經的自由主義立場。拜“郭敬明”這個符號的粉絲,朝拜則是:金錢、物質、紙醉金迷以及令人不忍直視的弱智故事。
韓寒借《后會無期》與“公民韓寒”告別
只要看過《后會無期》,便會發覺,這部影片的主題是成長與告別。相比郭敬明華而不實的華麗垃圾《小時代》系列,韓寒的《后會無期》算得上一部可圈可點的及格之作。
影片講述了三位喪失家園的小島青年,在從東往西的路上,所遭所遇的親情、愛情與友情。但所有以信任為根基的美好情感,皆與欺騙迎面相逢。韓寒假借賈 樟柯扮演的三叔之口,吐露出現實世界的殘酷真理“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這是一句事關價值判斷的語言。眾所周知,衡量利弊的代價必然是喪失求 真求善求美分辨對錯的根本性價值觀。
在影片熱映之際,韓寒同時推出一本書,叫《告白與告別》。我們不由要追問:韓寒究竟要告別什么?韓寒這部處女作,不但彌漫著一股面對現實的嚴重挫敗感,亦似在向自身曾經輝煌的公知時代告別。顯然,對韓寒而言,“方寒之爭”是重要的分水嶺。“公民韓寒”在這場網絡混戰之后,喪失了基本的戰斗力。他想借影片《后會無期》,摘掉外界與自身一度深愛的文化英雄桂冠,回歸至“平凡之路”上,“成長”為一位具有感傷情懷的文藝男中年。
但,這真的是一種“成長”嗎?在我看來,與其說這是一種成長,莫如說這是一種逃遁。從此而后,文青韓寒很有可能就此逃遁至郭敬明的同一陣營,不問世 事,悶頭發財,偶爾在具有票房號召力的韓式影片里,悲天憫人的體現一下文藝男青年的低層關懷,從此轉身為一位時代的緘默者。就此,時代寵兒的兩張臉,在同 一的商業軀體上,以極其魔幻的方式,完美重合。
馬小鹽,小說家,文化批評家,現在《延河》雜志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