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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瑞芳:《聊齋志異》是男性的烏托邦

核心提示:馬瑞芳是山東大學的教授,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著名學者。她寫小說、寫散文、搞學術,都是一把好手,有“教授作家”的美譽。

  人物簡介:馬瑞芳,1942年出生于山東省青州市一個中醫家庭。1965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現任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 導師、古代文學學科學術帶頭人。2005年至2007年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主講《馬瑞芳說聊齋》,在全國范圍掀起“聊齋熱”。

  馬瑞芳是山東大學的教授,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著名學者。她寫小說、寫散文、搞學術,都是一把好手,有“教授作家”的美譽。通過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平臺 講授《聊齋志異》,更讓她聲名遠播,和易中天、于丹、王立群、閻崇年等一起成為“明星學者”。最近,她撰寫的又一部蒲松齡傳記《幻由人生——蒲松齡傳》出 版。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打電話約她專訪,她剛巧從北京回到濟南,與她緣慳一面。

  易中天說馬瑞芳“直、爽、又好玩”,通過電話采訪,也能感受 到她風趣、幽默、爽朗、樂觀的氣場。她將狐妖比作現代職場的“白骨精”,稱《聊齋志異》是最“環保”的小說……“要推廣普及經典作品,‘深入淺出’是必須 的方式。”她說:“但想深入研究,關鍵還得看原著,一字一句、踏踏實實地讀。指望聽聽所謂‘學術明星’的講座就想弄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兒時理想是當乒乓球世界冠軍

  馬瑞芳的出生就比別人多了些波折。她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名醫,她的小命卻差點斷送在父親手里,虧了祖父技高一籌,扮演了她的救命恩人。

  母親懷她時,前面已經生了4個哥哥和1個姐姐,父親就不太想要這個孩子,給母親開了墮胎藥。但是這個子宮中的小胚胎卻很頑強,她蜷縮在媽媽的肚子里,3個月 不見長大,但也不愿意就此退出。馬瑞芳的父親一籌莫展,只好去求助于老爹。老爹一把脈,立馬診斷出這是“寒裹胎”,開了“暖胎藥”,嬰兒終于保住了。

  馬瑞芳的母親是大家閨秀,家境殷實,出嫁時嫁妝頗為豐厚,其中有一個書箱裝滿了她幼年讀的書,有古典名著、唐詩宋詞等。受到母親影響,她從小愛讀“閑書”。 讀大學時,馬瑞芳選擇了文學,而那時流行的說法是“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實,對她來說,文學也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她當時的最大理想是當乒 乓球的世界冠軍。

  上初中時,她曾被選到縣里的代表隊,拿過不少比賽的冠軍。但是后來,體育老師對她父親潑冷水:“你看她個子那么矮,胳膊 那么短,怎么可能拿冠軍。趕緊,該干嗎干嗎去!”馬瑞芳冠軍夢碎。多年以后,馬瑞芳看到了鄧亞萍。“她個子比我矮,胳膊比我短,但是還拿了幾個大滿貫。我 就知道,當年那位教練誤了我。”說起往事,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

  “把兩只兔子趕到一條道上”

  走上研究《聊齋志異》和蒲松齡這條路,對馬瑞芳來說也是誤打誤撞。

  1965年,馬瑞芳從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分配到中國醫學科學院血液研究所工作。不久她寫了一篇《李志山勇攀科學高峰》,這篇文章的縮寫版被毛主席看到了,十分贊賞。但不久“文革”開始了,李志山被造反派打成“假勞模”,馬瑞芳也成了“黑筆桿”。

  “馬瑞芳,你編造假典型,欺騙偉大領袖毛主席,罪該萬死!”造反派對著她喝斥。她反唇相譏:“毛主席英明偉大,洞察一切,誰敢說他受騙上當,誰就是反革命!”造反派一時傻了眼,也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后來把她派到了廚房勞動改造。

  “文革”結束后,馬瑞芳被調到山東大學。文學系出身的她重新拿起筆,開始了創作,并以散文出名。

  1978 年,她開始發表散文并研究蒲松齡。“當時山東大學成立了蒲松齡研究室,人民文學出版社約我用散文筆法,寫一部《蒲松齡評傳》。”于是,馬瑞芳開始了在“冷 板凳”上用功的日子。“那時真勤奮,做了上萬張卡片。”憑借扎實的學風,馬瑞芳用整整4年的時間梳理出蒲松齡年表,又用了4年時間,寫出了當時國內學界第 一部《蒲松齡評傳》。這本書受到學界泰斗蕭滌非、程千帆和散文家劉白羽的贊揚,馬瑞芳一度覺得蒲松齡已被自己“研究透了”。

  1994年, 在《蒲松齡研究》雜志上,一篇題為《〈蒲松齡評傳〉指謬》的文章,毫不客氣地指出馬瑞芳著作中的錯誤。馬瑞芳看到后,先是惱火,看著看著,頭上就冒出冷 汗,“有些地方真是錯了”,她也領悟到學海無涯的道理,知錯改錯,向指謬者致謝,一點一點修改,又出版了兩部蒲松齡的傳記,以及《神鬼狐妖的世界——聊齋 人物論》等多部專著。

  馬瑞芳的學術興趣點很多:她研究《紅樓夢》30多年,此外,對《金瓶梅》《水滸傳》都有涉獵。文學創作更是沒放手,長篇小說《藍眼睛黑眼睛》被評論家陳荒煤認為是“繼承了《紅樓夢》的傳統”。包括后來寫的《天眼》《感受四季》,都獲了獎。

  高校有個怪論:搞研究和搞創作是矛盾的,文學系教師搞文學創作是不務正業,小說、散文、詩歌都不計入工作量。有人問馬瑞芳:“創作和研究就像是兩條道上跑的車,要同時兼顧,這么辛苦你還干?”馬瑞芳說:“它們就像兩只兔子,我把它們趕到了一條道上。研究小說,我就能寫小說。曹雪芹、蒲松齡、還有列夫·托爾斯 泰、莎士比亞,都是我的老師。做研究的時候,我又特別注意細節,能找到一些與眾不同的角度。”

  2004年,寫完《從〈聊齋志異〉到〈紅樓夢〉》后,馬瑞芳琢磨著可以把蒲松齡放一陣子了,但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節目前來邀約,請她講《聊齋志異》,講著講著就紅了,之后各出版社關于“說聊齋”的邀約更是絡繹不絕。

  中國古代“最環保”的小說

  《幻由人生——蒲松齡傳》已是馬瑞芳寫的第四本關于蒲松齡的傳記,回想當初接到作家協會約稿時,她說自己本來很猶豫:“我已經用了人生的一半時間來研究蒲松齡,還有必要再寫一本書嗎?”后來還是答應下來。寫書的過程并不輕松,她用了500多天查了100多本史料,力求做到“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出處”。在 重新梳理的過程中,她還有了很多新發現,比如蒲松齡一直愛慕一個叫顧青霞的女子,在作品中與她終成眷屬。一年多的時間里,馬瑞芳天天早上6點起床,中午不 休息,一直工作到深夜:“蒲松齡還不死,我快要累死了!”

  學者一旦傾注多年精力,研究某個朝代、某個人,經常會越來越喜歡自己的研究對 象。在研究過程中,馬瑞芳卻是反著來的。“一開始越研究越喜歡蒲松齡,因為他知識淵博,《聊齋志異》的用典幾乎無一字無來歷。在科舉失敗的情況下,鍥而不 舍、終生磨一書地寫這部刺貪刺虐的作品,值得敬佩。后來越來越不喜歡他,因為他有點官迷心竅:五十年如一日就為了考取功名,還模擬給皇帝寫了那么多奏折和 歌功頌德的詩。我常開玩笑,幸虧山東有個貢院擋住了蒲松齡,保住了一個偉大的小說家。”

  但對《聊齋志異》里的男主角,馬瑞芳給予了充分的 肯定。“蒲松齡一輩子沒考上功名,他筆下才華橫溢的書生往往是郁郁不得志的,很悲情。席方平鐵骨錚錚斗兇頑,孫子楚因愛情而離魂,這些都值得稱道。但因為 男性身上負載了更多的社會重壓,他們當然不像主要負責婚姻愛情的聊齋女性那樣受歡迎。”

  說起那些女鬼女狐,才是馬瑞芳最興起的時候。她將 蒲松齡筆下的女鬼總結了5個字:“美弱冷愁詩”,美麗、柔弱、怕冷、憂愁、寫詩。“她們衣裙飄飄,甩出鮮花朵朵,彈著叮咚琴曲,吟著優美詩篇,款款走來。 她們風情萬種,思想開放,充滿活力,行為豁達,不受封建禮法約束。她們專門在男人一籌莫展時挺身而出,比如紅玉,當男人家破人亡時回來幫他重振家業;鳳仙 送給丈夫一面鏡子,監督他讀書成名。有的狐貍精就是生了孩子也讓男人的妻子養,不會給他當奶媽子,做二等公民。正是她們的這種現代感、獨立精神,才成就了 她們截然不同于世俗女子的魅力。”

  在央視《百家講壇》上,馬瑞芳對狐貍精的大肆褒揚,引起了很多男性學者的反感,有學者甚至寫了篇《怎一 個“女”字了得》對她進行批駁。馬瑞芳不以為意。女性主義的視角,早就被她運用到了古典小說的研究之中,一點都不新鮮。1993年一次古典小說的國際研討 會上,她就曾大膽批評“《水滸傳》成為女性的恥辱柱,《三國演義》是女性的貞潔碑”,遭到男性學者的圍攻。“現在看來,女性的地位也沒有改變多少。只要看 高端一點的會議里,出席的全是清一色的男性,生活中,做二奶小三的卻大大增加。女性仍需自強!”她說。

  馬瑞芳還強調,《聊齋志異》是中國 古代“最環保”的小說,充滿著瑰麗的想象。“凡是動物、植物、器物變化成人,跟人交往,就叫妖精、精靈。蒲松齡創造的妖精品類最多,大自然有什么生物,蒲 松齡就相應創造什么。小綠蜂變成婉妙無比的綠衣女;鸚鵡變成嬌婉善言的阿英;烏鴉變成神女竹青。人花相愛,牡丹、菊花、荷花變士子賢妻。書里的神仙也不同 以往,往往是為人服務的。屌絲窮書生考不上功名,又沒錢,一個美麗的姑娘就來了,不要錢不要房。這是一個男性幻想出來的烏托邦世界。”

《聊齋志異》之《瑞云》插圖。

  “不是所有的研究都可以雅俗共賞”

  雖然研究《聊齋志異》最多,但要說馬瑞芳最喜歡的古典小說,還是《紅樓夢》。她常說:“《紅樓夢》是一等一的好看,《紅樓夢》是登峰造極的好玩。”她在山東 衛視的《紅樓夢》37講、《王熙鳳》24講,頗受好評。“《聊齋志異》還能夢想,還相信夢想。《紅樓夢》創造大觀園卻是為了毀滅它。《紅樓夢》是夢醒了, 無路可走。”

  她喜歡曹雪芹也甚于蒲松齡,因為曹雪芹并不是“官迷”,也沒有那么酸腐的男性中心論思想。馬瑞芳的父親曾是山東省人大常委、省政協委員,有人曾經勸她也走仕途,還是父親比較了解她,說讓她當官3天就必定能把所有人都得罪個遍。

  熟悉馬瑞芳的人都知道她的直言、率真。在學校當學科帶頭人時,有一次教育部的人來檢查,說:“每個教授買一臺電腦,這不合適,電腦可以放在教研室里頭,誰要 用就去用。”大家都沒吭氣,馬瑞芳一開口就說:“你說得不對。電腦是私人化的東西,比如我在電腦上寫東西,萬一我寫好的被別人發了,怎么辦?”把教育部的 人當場頂了回去。

  在《百家講壇》的講師中間,直爽的馬瑞芳也是人緣最好的一位。于丹說:“《百家講壇》的主講人之間關系那么融洽,很大程 度上因為有馬老師,她是大家的‘性情樞紐’”。她給各位都起了綽號,“易大佬”易中天,“小妮子”于丹,“老笨”王立群,“老爺子”閻崇年……大家都跟著 她叫起了綽號,打成一片。

  在家里,兒女直呼她“胖媽”,孫子喊她“奶胖”,馬瑞芳聽得很樂呵。幾年前出書,女兒曾問她:“胖媽,要是你的書沒人買怎么辦?”馬瑞芳笑嘻嘻說:“那我就夾著我的胖尾巴灰溜溜地回來呀!”

  有人說馬瑞芳是通過電視媒體成名的學術明星,她不同意,她說:“電視傳播經典,我認為主要起到普及的作用,不是所有的學術研究都可以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像文學名著的版本、作家生平的考證,這都需要‘十年磨一劍’的刻苦學習。所謂學術明星,若沒有當年的苦讀,同樣也講不好。”在她看來,應該有更多學者來做通俗化的工作,但前提是:先深入,再淺出。至于年輕學者,還是“舊書不厭百回讀”,先扎實做好基礎研究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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