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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平的痰盂舉世聞名。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鄧小平坐下的幾乎每一個座椅旁,都會放置一個白色的痰盂。(劇組供圖/圖)
1976-1984,中國在那段時期的一切都在成為話題。人們拿起放大鏡,把歷史細節一條條拿出來解剖對照,同時又希望從劇中找到像《紙牌屋》一類美劇的味道。
對于《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劇組而言,是盡量逼近真實為大,還是爭取自由發揮空間,好看為先?這是個問題。
導演吳子牛在鄧小平家中見到了那只低矮的白色搪瓷痰盂。鄧小平曾說過,我這個人有三個缺點,抽煙、喝酒、吐痰。鄧小平的“白色痰盂”十分有名。1978年, 鄧小平出訪新加坡,李光耀政府特地為他準備了青花瓷的痰盂;1979年訪美時,卡特政府特意訂購一批黃銅痰盂,擺放在白宮的會客廳、走廊。
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鄧小平坐下的幾乎每一個座椅旁,都會放置一個白色的痰盂。寫到出訪新加坡,還表現了李光耀送痰盂的細節。
馬少驊一口痰也沒敢往痰盂里吐。他是劇中鄧小平的扮演者。展現領導人的缺點是不受鼓勵的,其他人感覺小平還是精神一些為好。馬少驊覺得有些遺憾。“我大膽 說,如果我們拍鄧小平,條件允許,放得更開的話,會更精彩。人不是完人,金不是赤金,有一些小小的瑕疵,并不會影響他的偉大,相反,會更增加他的光輝和可 愛。”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甚至在2014年8月8日由中央電視臺播出之前,主旋律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 注,對它的討論遠遠溢出了電視劇本身。這部劇籌拍7年,2013年4月,劇本才由廣電總局重大革命和歷史題材領導小組審查通過。同年8月,它過了最后一道 關——中央辦公廳,這部劇正式立項。最初的劇名叫《鄧小平》,在最后一刻改成《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
在官方的介紹中,《歷史轉折中的鄧 小平》“全景式描述了1976-1984年的鄧小平”。吸引眼球的首先是它的尺度,媒體報道風傳它將“首次展現1976年以來的高層政治斗爭”、“觸及以 往很少觸及的題材”、“華國鋒、胡耀邦,據說還有趙紫陽等政治人物的罕見出場”。西方媒體還試圖從這部電視劇中讀出現任中國政府的風向標。“習近平政府正在將反腐敗描述為鄧小平留給中國的一項遺產,以此來提高中國當前這場反腐運動的合法性。”《好萊塢報道》這樣寫道。
化裝師王希鐘2003年曾為電影《鄧小平》做特型,導演要求他把劇中鄧小平化得“外形很老”,意圖產生一種對比:鄧小平越來越蒼老,像老奶奶、老媽媽,但共和國越來越年輕。到了電視劇“鄧小平”,領導則不希望把鄧小平處理得太蒼老。 (劇組供圖/圖)
安度晚年還是再干二十年
電視劇第一集,毛澤東逝世第27天,粉碎“四人幫”前夜,鏡頭拉向北京寬街家中的鄧小平。他和夫人卓琳從地震棚端來一盆兌好的溫水,給癱瘓在床的兒子鄧樸方擦身體。
原劇本中,這場戲本是放在第三、四場,但吳子牛堅持把它放在第一場。把鄧小平置于一個普通父親的位置,“就是為了一點——控訴。鄧樸方身上被文化大革命殘害的烙印是永遠無法被擦洗掉的。如果你的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甚至被迫害致死,也許就不會覺得這是煽情了。”吳子牛說。
對于“文 革”,1951年出生的吳子牛“有話要說”。“文革”期間,吳子牛的父親受沖擊,姐姐重病癱瘓在床,無數個寒冬和酷暑,他都看到母親每天端著一盆水,給姐 姐擦身。吳子牛的岳父司馬文森是知名作家,是新中國第一批外交官,在外交部對外文委被活活斗死,直到胡耀邦主持為他平反昭雪,開追悼會以后,才把他的骨灰 移藏八寶山革命公墓第四室。
吳子牛被稱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在電視劇《貞觀長歌》中拍過唐太宗李世民。在他看來,歷史劇 自由發揮的空間比較大,甚至可以拍得浪漫一些。“鄧小平”則不行,“不能太發揮,光都是用平光。當時誰坐哪兒,說話的方向,都要如實地、盡可能貌似真實地 還原。”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導演吳子牛2013年4月拿到的劇本,足足有600頁紙。劇本剛剛通過審查,距離開機還有五個月時間,吳子牛開始看大量文獻片、紀錄片,從中央新影調來了所有與電視劇內容有關的《新聞簡報》。
還原歷史,鄧家人亦有貢獻。有一場戲,是鄧小平1981年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會見“船王”包兆龍、包玉剛父子。劇組以為包氏父子是香港人,讓演員講了一口港式普通話。后來鄧榕看了這場戲,提出包氏父子是寧波人,他們講的話應該是上海普通話。
1976年10月7日,粉碎“四人幫”第二天,賀平騎著自行車,飛奔到鄧小平位于北京寬街的家中,氣喘吁吁地告訴從家中迎出來的鄧榕,“有消息”。
擔心家中裝有竊聽器,鄧家人把賀平帶到了“老地方”——衛生間,關上門,再打開浴盆龍頭。伴隨著嘩嘩的水流聲,賀平向鄧家人宣布了“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鄧家三姐妹激動得跳了起來,一家人圍著鄧小平抱在一起。鄧小平說:“孩子們哪,我還可以再干20年!”
劇中這一幕幾乎照搬了鄧榕所著《我的父親鄧小平》中的描述,唯一增加的是那句“再干20年”。
這句臺詞很快引發爭議。有學者提出,資料顯示鄧小平的原話應該是“我可以安度晚年了”。劇本原來寫的也是“安度晚年”,鄧家人看后,認為那時的父親應該是“終于可以再出來工作”的心態。按照鄧家人的要求,編劇改了臺詞。
更大的爭議出現在另一句臺詞:“粉碎‘四人幫’是毛主席生前的部署。”指責“鄧小平”劇組“作假”的聲音四起。編劇孔昕向南方周末記者出示了兩份“證據”, 一份是華國鋒在1976年12月28日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的講話:“毛主席生前不僅一再地嚴厲批判‘四人幫’,并對解決‘四人幫’的問題作了戰略 部署。毛主席語重心長地講過劉邦看出呂后想篡權的故事,還說:‘江青有野心’,‘我死了以后,她會鬧事’……粉碎‘四人幫’,正是遵照毛主席的部署,實現 毛主席的遺愿。”
另一份,是葉劍英1976年10月7日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發言:“我們清除‘四害’,這不是政治局少數人的想法,也不是我們臨時的決定,而是毛主席生前想解決而沒有來得及解決的問題,我們是繼承毛主席的遺志。”
“四 五運動”期間,劇中人物,兩個年輕人田源、夏建國扯起一面印著“鄧小平,你在哪里?”的大旗,氣宇軒昂地呼喚著“鄧大人”。吳子牛介紹,“鄧大人”是有據 可考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電影《甲午海戰》,里面的愛國英雄鄧世昌就叫“鄧大人”。中央“批鄧”,民間“挺鄧”,年輕人就尊稱鄧小平“鄧大人”,“走過那 個年代的人都知道”。
大字報墻前的激憤,吳子牛并不覺得夸張。“當時表達感情的方法就是這樣,是中國人被壓抑到了極致以后的爆發。你要仔細看看毛澤東接見紅衛兵時,天安門廣場也有十萬人,這種震耳欲聾的呼聲,那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電視劇中,新加坡總理李光耀為來訪的鄧小平專門準備了一個青花瓷的痰盂。 (CNTV截圖/圖)
“爸爸從來不流淚”
馬少驊拍的第一場戲在北戴河。“四人幫”倒臺后,在海邊,胡喬木向鄧小平談起“兩個凡是”的問題。那實際上是兩場重頭戲,劇情發展時間比較靠后。“那天拍戲的時候,裝都還沒怎么找好,自己還不是準備得比較充分就上了,我都有點慌亂。”馬少驊回憶。
馬少驊是扮演孫中山的特型演員,外形跟鄧小平有一定距離。人們熟知的鄧小平扮演者是盧奇。為了讓馬少驊看上去像鄧小平,化裝師王希鐘頗費了一番功夫。 1928年出生的王希鐘是特型化裝界的泰斗,多次在主旋律影視劇中為“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物做特型化裝,幾十年下來,周恩來臉上的“斑斑點點”,他 幾乎不用看資料圖片就能在正確的位置化出來。
“人物像不像,重點在眉眼之間。”王希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老年鄧小平的眼皮是下垂的,馬少 驊沒有下垂的上眼皮,王希鐘把上眼皮改造了,粘上假眼皮;眉毛和眉弓也是假的,盡量貼近鄧小平的眼形;前額也是假的,王希鐘反反復復試了很多次,要考慮技 術上是不是穿幫,最后確定弄一個完整的假前額貼上去。
王希鐘回憶2003年為電影《鄧小平》做特型,盧奇扮演的1976年以后的鄧小平, 要化的裝是“外形很老”。導演丁蔭楠的意圖是,鄧小平越來越蒼老,像老奶奶、老媽媽,但是共和國越來越年輕,產生這樣一個對比。到了電視劇“鄧小平”,領 導不希望把鄧小平處理得太蒼老,因此在一開始鄧小平的頭發沒那么白,到全劇快結束時,才把頭發化得微白一點。
馬少驊至今沒有從“鄧小平”的影子中走出來。與南方周末記者的交談中,他時不時就蹦出幾句四川方言。“奇怪得很,我動不動就說他的四川話了。好在我身邊也沒有什么人,只有我家屬,她能理解。”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馬少驊仔細研究過鄧小平說四川話,用鄧小平妹妹鄧先群的話說,“我大哥說話是把那個字咬得比較死,他那個話不會含糊的,字與字之間沒有嗯、啊,比較有節奏,斬釘截鐵,不拖泥帶水,這跟他的性格有關系。”他每天閉門練習,久而久之,竟真的學出了幾分神似。
除了看資料,馬少驊還把國外拍的名人傳記電影隨身帶著。丹尼爾·戴·劉易斯演的《林肯》,梅里爾·斯特里普在《鐵娘子》里演的老年撒切爾夫人,役所廣司演的《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甚至有關希特勒的電影,他從這些片子揣摩,“肖像人物”到底應該怎么演。
演孫中山時,馬少驊說自己“吃過虧”,他側重于強調孫中山的外在,很多地方都是表面的模仿。孫中山比較注重穿著,他就多換幾套衣服。“衣服把人架起來了,再怎么演都難受。”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到了演鄧小平,他主動要求服裝減半。48集電視劇中,鄧小平換過的衣服屈指可數,一件藍布外套、一件軍裝、兩件白襯衣,三套中山裝專門備著接見外賓的時候穿。
有一場被刪掉的戲,是周恩來總理臨終前,鄧小平去305醫院探望。他摸著總理的手,表面平靜地叫了一聲“大哥”,內心的翻涌全在摸手的動作中體現出來。戲演完,躺在床上飾演總理的特型演員劉勁沖馬少驊伸出大拇指,連說好好好。那一刻,馬少驊覺得自己“找著感覺了”。
鄧小平的兒女告訴馬少驊,爸爸從來不流淚。他身在江西,得知鄧樸方已經殘疾,當鄧樸方最后得到毛澤東同意來到鄧小平身邊,父子相見那一霎,他都沒有流淚。好 幾場戲,馬少驊都演出了鄧小平眼眶濕潤。當他拉著從獄中出來的科學家的手時,當他在廣東視察聽到當地農婦說“養三只鴨子是社會主義,養四只鴨子就是資本主 義”時,他都是激動的。“這個時候我要控制好情感,不能沒有淚,但是絕不能讓淚流下來。”
1980年,鄧小平接受意大利記者奧琳埃娜·法拉奇采訪,法拉奇開宗明義:“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遠保留下去?”法拉奇關心的是鄧小平怎么評價毛澤東。鄧小平回答,“永遠要保留下去。”
這段采訪在電視劇中有三分鐘的呈現。拍戲時,馬少驊打電話向領導請示,能不能加一些鄧小平對毛主席評價的原話?領導同意了他的要求。戲中,“鄧小平”用低沉 的語氣,甚至有點嘟嘟囔囔地說,“毛主席在晚年也犯了一些錯誤,違背了他原來十分好的正確主張。他的晚年在一定程度上丟掉了群眾路線,以至于最后導致了文 化大革命。”
“這種語氣是十分痛心的。就像我們看待一個最知心的家里人犯了一點錯誤的那種心情一樣。”馬少驊說。
“豁出去了,拼了”
在導演吳子牛看來,他在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里最大的一次發揮,是鄧小平搬家的那場戲。
1977 年,鄧小平一家從寬街搬進景山后街米糧庫胡同。劇本上寫得比較簡單,就是鄧小平搬家。吳子牛認為,這是鄧小平的“第三起”,非常重要的一個點,需要“濃墨 重彩”。鄧小平說過一句話,“家庭是個好東西”。“文革”被流放時,鄧小平向毛澤東提的唯一要求,就是經常能夠看到自己的孩子。
新家院外有兩棵松樹,枝葉交織,難分彼此。吳子牛設計了一家老少在松樹下嬉戲,坐在不遠處的鄧小平抽著煙,望著照顧孫女、頭發已經有些泛白的卓琳,有些動容。記憶拉回到他們在延安的相識、相戀,毛澤東還親自主持了兩人的婚禮。
那時年輕美麗的大姑娘和此刻有些蒼老,相伴多年的老伴兒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鄧小平站起身來,快步走向卓琳,當著兒女們的面,擁抱了卓琳,說了一句:“我愛你們的媽媽。”
吳子牛說,擁抱也是有依據的。鄧小平在法國待過五年多,又去過莫斯科,他有一些洋派的習慣。他跟葉劍英,跟很多中國領導人,包括跟外國政要見面都是擁抱。在 跟編劇商量后,他專門在劇本中加上了這個擁抱。“領袖人物一定要有感情,不能老是冰涼地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吳子牛說。
從鄧家人手中,吳子??吹胶芏嗉胰吮4娴臎]有公布的鄧小平照片,這些照片中呈現的鄧小平,不像大家所說的不茍言笑,他甚至覺得有些幽默、老頑童的感覺。
他試圖展現鄧小平的這一面。有一場戲,鄧小平去四川考察,到農民家做客,看到當地人用上了沼氣,他就要親自試一試沼氣的火力怎么樣,炒一道標準的川菜“十八鏟”,也就是炒十八鏟就可以了。農民老太太幫他圍上圍腰,鄧小平說,那,我就是一個標準的伙夫了。
1976-1984年的鄧小平究竟是什么樣?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總顧問、中央文獻研究室主任冷榕告訴馬少驊:“小平這個時候實際上就豁出去了,拼了。還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國家又還有多少時間?沒有了,等不得了!”
劇中鄧小平復出后接見虛構人物,巫剛飾演的“國務院政治研究室主任”田志遠時,看似隨口一說地點出了冷榕的話:“現在談不得休息,對于我來說,就是拼了,豁出去了。”
在馬少驊看來,那個時期的鄧小平,對治理、建設國家,為老百姓做事已經是胸有成竹。“他已經不會慌亂了,他的人生經歷已經奠定了他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向南 方周末記者分析,“這八年是中國的歷史轉折,中國何去何從,不光是黨內的高級干部和一般干部,老百姓有時候都有點疑惑,這樣行嗎?這時就需要一個人的膽 略。”
知青返城問題鬧得非常大,幾千萬知青,回城不是,不回城也不是。如果回來,各個城市容納不了,還會引發一連串社會問題,怎么辦?各 方爭議很大。戲里,鄧小平一直沒有說話,最后才開口:“如果要問我的意見,我就一句話,讓娃娃們回來吧。”“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他的意見、他的態度、他的 決定就是這樣的。”吳子牛說。
電視劇中張嘉譯飾演的習仲勛在第19集出場。馬少驊對習、鄧見面,有自己的一番研究:“鄧小平改革開放的時候,極力重用習仲勛,習仲勛是第一個到廣東去的, 解決‘逃港’等問題。小平希望習仲勛到深圳,放開手腳干,然后殺出一條血路。他還告訴習仲勛說,國家沒有錢你是知道的,怎么辦?你在陜甘寧邊區搞根據地的 時候也是沒有錢,你們那個時候就是殺出了一條血路,今天也是如此。”
在與法拉奇談話時,鄧小平對自己做過這樣的評價:“我自己能夠對半開就不錯了。”
“鄧小平”的扮演者馬少驊說:“毛主席曾說,小平這個人很周到、很公道、很厚道。這就是小平的厚道之處。”他提到一個細節,鄧小平訪美,李先念對他說,現在你 到美國訪問,美國一陣“鄧旋風”。鄧小平回答:“那都是美國那些記者瞎吹。”“特別厚道,特別樸實的一句話,但是他又不是完全謙虛,他對這些東西不以為然,不屑一顧——這個算什么?”馬少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