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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畫家”陳丹青:與時俱退和與時俱進同樣重要

核心提示:“我就是江湖畫家。”陳丹青笑道,他起身走出去:參觀的人群早已在博物館前廳擠得水泄不通。

可憐梵高從未見過他的畫冊,要是見到黑白版,他會生氣嗎?好看極了,梵高的魅力絲毫不曾喪失,且被賦予新的氣質。我畫左側自畫像時,從他眼神發現他很愛自己,畫右端的光腦袋自畫像時,那眼神變得自棄而自信。 (陳丹青/圖)

身旁杵滿了攝像機和相機,有記者向陳丹青提問:有些江湖畫家壓根兒不會畫,但通過一些渠道能進大展館辦畫展,你怎么看?

“我就是江湖畫家。”陳丹青笑道,他起身走出去:參觀的人群早已在博物館前廳擠得水泄不通。

2014年10月25日,陳丹青畫展《靜物》在蘇州博物館開幕。

三間展廳,墻上掛有畢加索、馬蒂斯、委拉士開茲、沈周、董其昌。六十多件所謂“靜物”畫,畫的全是畫冊。展墻上貼著陳丹青的自述:“這里沒有一件我的作品,但每塊畫布簽著我的名字。”

1998年秋,這些畫冊寫生由幾位朋友張羅在南京,辦了內部觀摩的小展覽。當時陳丹青給國內同行的記憶還是《西藏組畫》。銷聲匿跡十多年,這么一堆“靜物”畫,大部分觀眾接受不了。“又沒生活,又沒主題,怎么回事?”陳丹青回憶那些回饋:“幾位評論家當面指出:你出國后,完全失去了創造力。”2000年,陳丹青受聘清華美院。校方得有個匯報,又辦了展覽,這些“靜物”畫還是令很多人不解。不過有七零后、八零后青年告訴陳丹青,他們喜歡他的畫冊寫生。他記得有位青年私下對他說,其實不那么喜歡《西藏組畫》,理由是:“你們那代‘文革’畫家的東西,都差不多。”

2006年底,陳丹青離開清華美院,重歸江湖。

“將近二十年了,畫冊還沒有畫厭,你要是給我一本好畫冊,我就想畫。”但他的“畫冊寫生”實際是對繪畫非常懇切的放棄,“算了。我不動腦筋去畫什么了不起的畫。繪畫早該退休了。”

我管畫冊寫生叫做“靜物”, 其實是耍賴

南方周末:畫冊寫生和實物寫生有差別嗎?

陳丹青:有,我畫過自己的皮鞋,還可以,但沒畫出一幅成功的傳統意義上的靜物:水果、花,或者什么擺件。我管畫冊寫生叫做“靜物”,其實是耍賴,但我想不出別的詞語和定義。

南方周末:你說看見的不是誰誰的畫,看見的只是畫冊,這兩者的差別在什么地方?

陳丹青:古人對著真跡臨習,今人對著印刷品臨習,但印刷品是偽經驗。我畫這批書,是肯定偽經驗,同時把偽經驗變成真經驗。這個真經驗是有折扣的,可疑的,但正好是我們所有人的經驗,我只是把它說出來:這個偽經驗,你也有,誰都有。

當你看董其昌或者哈爾斯的畫冊,你不會懷疑這是董其昌和哈爾斯,但其實他倆待在博物館里,照本雅明的說法,獨此一件,你不可能看到的。你聽到的貝多芬不是貝多芬,也不是那位指揮家,而是唱片或碟片。現代傳播讓你覺得聽到了他、看到了他,這就是偽經驗,但又是真經驗。我的畫就是肯定這種經驗,肯定悖論。

另一種說法,就是所謂“引文”。據說《尤里西斯》運用大量引文,本雅明、羅蘭·巴特,私下都有野心:引用別人的文章,匯集成一本小說。你選擇引文,已經有作者意識。你把這部分和那部分銜接、排列、錯置——有點類似秘書或編輯的工作——是有快感的,無窮的快感。我親手畫了這么多“引文”,就是不斷哄騙自己的過程:當你照著“他”畫時,我覺得我就是董其昌,我就是哈爾斯!

中國人永遠畫個老頭站在瀑布前,西洋人喜歡畫殺頭。中國歷史砍了多少腦袋,每一個畫出來,直到有了照片,我們才看見義和團員凝著血污的首級,還是西洋人拍攝的……西洋人還喜歡畫美少年,卡拉瓦喬是同性戀,尤善此道。 (陳丹青/圖)

畫個巴洛克時期的人臉,煩死了; 可是寫一幅字, 一根煙功夫就寫好了

南方周末:畫哪些,不畫哪些,你怎么選擇?

陳丹青:我失控了,所有畫家的我都想畫,但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并不是所有畫冊都能入畫。第一,我選擇的不是哪位畫家,而是某一本畫冊,畫冊有大小、有厚薄,版本、年份都不同。第二,我在乎排版,計較那幅畫印在什么位置,經典圖像如果排版不好——我覺得不好,就放棄。

我的畫出現很多局部,比如卡拉瓦喬,這些局部根本不是原作,而是電腦切割。我也畫了不少董其昌、文征明、沈周的局部,他們都被現代排版篡改了,我們看經典的眼光,因此都被改變。

艾柯和法國劇作家卡里埃爾的對話錄《別想擺脫書》,卡里埃爾說了一句經典的話:“古代的藝術不斷讓你驚訝。”我想,驚訝的手法之一,就是電腦排版,經典經得起任意切割,哈爾斯和沈周要是看到,一定大為驚訝:我的畫怎么變成這樣了?

奇怪。最容易畫的是董其昌和委拉士開茲。印刷品濃縮了他倆原作中許多性感的部分,雖然模糊走樣,可是魅力仍然在,仍然給我的臨摹帶來快感。

南方周末:外國畫家里難畫的有誰?

陳丹青:眼下我選擇的幾位沒有難到讓我無法克服。倫勃朗蠻難畫的,但我不太喜歡他。我年少時當然絕對崇拜他,開眼界后,發現風格印記太顯著的作品,我都不太喜歡。我喜歡相對打開的作品,喜歡作者的隱退。董其昌從不號稱自己的風格。中國文人幾乎都這樣,公然寫明這幅畫仿倪云林,那幅畫仿黃公望,唯恐別人不知道。那不是謙虛,而是牛X,好比現在名片上寫明自己掛靠哪個權力部門一樣。中國繪畫就是這么一種文明,它不但承認,而且標榜,認為前人比自己重要,不斷沉醉在復述他人的境界。作者的“自我”怎么辦呢?有句文人畫家的話很牛逼,很誠懇,(大意)“我恨不見古人,也恨古人不見我!”

這就是中國古典畫家的信條,和西洋人相反。馬奈懂古人,他的同行就批評他總是眼光盯著幾位古人下筆,中國畫論叫做“筆筆有出處”,這在古典中國正好是美德。

南方周末:筆觸你也會去接近嗎?

陳丹青:當然,巴不得!我告訴你,最容易畫的就是書帖。書帖不是圖像,而是符號,規約了幾千年,方便使用辨識,它給我帶來方便。畫個巴洛克時期的人臉,煩死了,很難的,可是寫一幅字,一根煙功夫就寫好了。

南方周末:用油畫顏料畫中國畫的色調,困難嗎?

陳丹青:印刷品色調跟原作沒法比,它相對簡單,很容易調出來。可是見了鬼了:最容易調的是水墨畫色調,畫成油畫后,它比西畫印刷品好看,雅、清淡,又很豐富。水墨畫的暗示色調多于顯示色調。我只要畫國畫畫冊,畫面自然會雅。人看了對我說,你心很靜,其實完全誤會。我畫西洋畫冊,畫卡拉瓦喬的殺頭畫面,心也很靜。繪畫就是騙人嘛!我畫董其昌和沈周,經常很亢奮,因為比西畫容易畫,可是畫完后,變得我像個好和尚,心無雜念,一天到晚在吃素。

據說最好的中國春宮畫,為耶魯大學所藏。中國被洋人搶去的繪畫,供在各國美術館,還能見到,還印成畫冊,不知巴黎的春宮畫藏品在哪家美術館,是否展示,也不知耶魯的藏品,是否展示。我去過耶魯美術館,多有元明清三朝的文人畫精品,不見一幅春宮,可見歐美也不便展示這類畫。 (陳丹青/圖)

一個中國哪里吃得下這么多畫家?

南方周末:你畫畫冊的過程中,對那些畫家有什么重新發現?

陳丹青:哦,太多了!畫得順了,進入情況了,我會不斷暗自驚訝:他媽的!他們比我想的還要更好,好得不可思議!

南方周末:為什么你不選擇現當代畫家?

陳丹青:選擇過,不成功。我還畫過現代攝影集冊,很快放棄了。有些圖像拒絕復述,有些圖像歡迎復述,再怎么復述,還是性感,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圖像領域還有很多可能性,也許會出現哪個畫家專門畫另一種印刷品,畫現代攝影,甚至商品廣告,他的才能我沒有,他會畫出非常好看的、讓我意外的所謂“靜物”。

南方周末:你還畫人像嗎?

陳丹青:畫。這是老習慣,就像老年人唱來唱去還是革命歌。一個人總會重復少年時干的傻事。我畫書,有個焦慮在后面,20世紀畫家最大的困擾就是:我畫什么?太多主題被畫過了,太多形式被試過了。你可以再來玩,但你很難超越前人。

約翰·伯格評論畢加索,講到關鍵的一環:為什么畢加索晚年畫的不好?因為他不知道畫什么,他苦于沒有新的素材。畫什么、怎么畫,是一對問題,你不能拆開。繪畫在20世紀的功能被攝影和電影拿走了,在古代,繪畫等于攝影和電影,教堂的壁畫,貴族的群像,宗教畫,歷史畫,戰爭畫,在過去的世紀幾乎是國家大事,王侯平民看著繪畫,全部當真,有敬畏。十九世紀后,繪畫變成所謂藝術,是賞玩的經驗,今天激動人心的是電影,是數碼世界。

繪畫的年齡實在太老了。在所有現代畫家那里,繪畫變成自私的意淫的玩意兒,我不過就是在意淫。如今繪畫只跟畫畫的那個人發生關系,如果幸運的話,畫家和少數有錢人發生關系。畫家成了記憶性角色,成了文明的保留物種。它和社會與時代曾經有過的那種關系,那種至關重要的傳播關系、精神關系,再也不可能了。

南方周末:你說繪畫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是不是有一批專注于繪畫的人會被淘汰掉?陳丹青:我愿意靠這些“靜物”自我淘汰。但在中國,很多早該淘汰的事物,不但沒淘汰,還大規模發展。藝術學院不該這么多,全世界藝術學院最多的就是中國。還在教所謂純繪畫,這是本該閑置的種類,可是越來越發達。農學院、林學院都要附個美術學院,歷年培養太多畫畫的人沒出路,只有拼命鉆,鉆到各個學校,教美學、教繪畫,建系后,慢慢變成學院、學校,于是院長副院長系主任一大堆,有飯吃了。現在也飽和了,80后、90后畢了業就沒事干,中國社會哪里吃得下這么多畫家?

南方周末:在你看來,繪畫會有一天重新變得重要嗎?

陳丹青:在歐美,繪畫一直在,不斷出現天才的畫家。但它不再重要,它走入一整片風景,就是所謂當代藝術。其中一塊還是繪畫,但跟我們所知道的繪畫,完全不一樣了,跟30年前的繪畫、跟那些已經很前衛的繪畫,也很不一樣。我無法跟你描述今日西方繪畫,以我的觀察,繪畫變成一個小可愛,一個識趣的配角,這是對的,

但所有事情在中國的形態,都是異樣的。“與時俱進”這句話應該對應另一句話:“與時俱退”,可是該退的事物,它不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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