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劇照(圖片來自網絡)
沒有什么比探索人的精神世界的可能性更寶貴的,沒有什么比書寫我們時代的精神疑難更有意義的。我不知道電影《推拿》的票房會怎樣,即使這部藝術電影的票房不能節節攀升創造奇跡,它依然有它值得驕傲的資本。
在受限的空間里
從《推拿》第一個鏡頭開始,觀眾便會強烈意識到,這是我們熟悉的、“婁燁制造”的電影。但是,很快,我們會發現不同,電影鏡頭更貼近它的表現之物,因而,你很難看到那個名叫“沙宗琪”的推拿房的全景。人物的視線是受限的,人物的行動主要依靠他的嗅覺觸覺而非視覺,當一個“素人”而非有腔調的播音員的聲音平緩地讀出原作、導演、編劇等制作人員的名字時,觀眾會慢慢了解,這是聚焦于盲人的電影,這是聲音優先、聽覺優先的電影,它要用影像、用可視的方式表現不可視的世界。選擇改編《推拿》,意味著婁燁為自己找了一個“高難度”。
電影中有許多片斷新鮮而令人難忘。盲青年泰來面對女友“我怎么好看”這個問題時說,“像紅燒肉一樣好看”。——他為什么說她像紅燒肉一樣好看?因為他是先天盲人,他沒有色彩感沒有視覺能力。這是脫胎于小說本身的臺詞,在一晃而過的電影片斷里,如驚鴻一瞥般驚艷。還有那兩位在工作間隙互相為對方按摩的盲姑娘,她們說著順口溜“兩個盲人摸,瞎摸”;“兩個盲人抱,瞎抱。”伴隨她們歡快的笑聲,觀眾不由自主地和她們站在一起,和她們一起笑。還有王大夫和小孔,他們以身體和身體交流的方式實在讓我們感受到不適,我們甚至認為他們在公共場合互相愛撫的尺度太大了,可是,如果我們想到他們四周都是盲人,如果我們想到他們不能以眉目傳情,那么我們自然會理解他們,會慢慢適應,認為他們本該如此。
毫無疑問,《推拿》是關于盲人的電影,但不是“那種”盲人電影。電影和小說的追求一致,它并不傳奇化人物命運,也并不試圖謳歌或者贊美。它只是用最樸素的方式去呈現,它對盲人世界并不流于淺表。行走、吃飯、上廁所,上網、打電話、發短信,全部都不是問題,生活細節、生活能力并不構成他們的生活障礙。困擾他們的是別的,比如尊嚴。當小孔和王大夫激情過后,他們無法迅速撿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在那個張皇的場景里,我們以視覺體驗窘迫,而他們則經由內心。比如融入主流,沙復明一心向往和有眼睛的人相親近交朋友,他并不知道他其實是被排斥的,他對自我的處境毫不知曉,但觀眾卻心知肚明。比如反抗,王大夫用刀子在自己胸膛上劃下傷痕,他以這樣的方式向那些逼他的父母還錢的人表示抗爭,這是屬于他的抗爭,他看不到他的血,但他讓那些有眼睛的人看到。還有美,那個女孩子都紅美在哪里呢?推拿房老板沙復明被“美”這個問題困擾,即使去摸都紅的臉也無濟于事……
那位獲得金馬獎新演員獎的盲姑娘張磊飾演小孔,她的表演自在天然,毫無矯飾。她一到來,我們就會自然屏蔽那種“大眼睛眼波流轉”的標準,她的羞澀、她的呼吸、她的急促和她的安靜,對我們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我們不愿從她那里挪開視線,哪怕只是一瞬間。她對我們心中美的標準構成挑戰,在這位美的盲姑娘面前,觀眾會迅速調整對美的理解。
黃軒飾演的男青年小馬,九歲失明,美好而純粹,是這部電影里最讓人難忘的光。他和洗頭房女孩小蠻的相遇,是對寂寞和黑暗的逃離。身體對身體的尋找,身體對身體的安慰以及身體給予身體的快樂,都在他們的關系中出現了。“激情”過后,鏡頭帶我們轉移了視線,我們看到了綠葉,雨滴打在葉子上,濺起水花,有輕微的聲響;我們看到推拿房魚缸里自由游動的擺著尾巴的魚,五彩斑斕;我們還看到了烏龜,它們靜靜地趴著,過屬于它們的生活……這是電影中最抒情也最美好的鏡頭之一,它讓人感受到生命本身的魅力。看見與看不見,盲與不盲,就這樣被我們拋在了腦后,沒有什么能阻擋兩個年輕身體的相悅,正如沒有什么能阻擋兩個人的愛一樣。
“小馬復明”是電影中最精彩的部分,它亦真亦假,在沉重的受限的空間里,觀眾隨著他看到不一樣的世界,經歷不一樣的經歷。當我們與他一路跟隨,遠遠看到小蠻在一個破舊的陽臺上素顏洗頭時,會心生喜悅和安慰的——有這個人在,有這個人的陪伴,就有如人生點燃了一盞燈,即使她也可能只是光暈。
“顛倒”的風景
電影《推拿》關注盲人的“特殊”,他們感受世界的渠道并不如有眼睛的人那么順暢。可是,他們也并不特殊。那些關于愛,關于尋找,關于欲望,關于抗爭,關于身體的故事,我們不也在經歷?如果你能想象身邊有那么多的人在渴望被主流認可,渴望獲得有錢/有權人的青睞;如果你能理解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活生生的身體,以期互相給予快樂互相安慰;如果你能想到我們正在金錢與欲望的漩渦里苦苦掙扎而不得解……那么,你會意識到,這部電影并不只關于盲人。它關于人。聯想到電影中那些跟隨盲人生活的虛焦鏡頭,那些視覺優先的呈現,我們會更清楚地了解,這部電影講的是人的尊重,關于人的平等,人的尊嚴;講的是人如何對待人,人如何理解人。
的確,盲人感受世界的方式是受到限制的,可是,那些有眼睛的人真的就是全知全能的嗎?在黑暗中,小孔對有視力的高唯說,“這個世界上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眼睛負責看到光,一部分眼睛負責看到黑”,說得多好!在這里,我們熟悉,我們無所不能;在那里,陌生的空間里,我們寸步難行。在這里,這些是美的,先進的,主流的;在那里,我們原先所追求的根本毫無意義。在這里,這些是值得激動和歡呼的,在那里,它則是令人厭棄的。在這里,這個是對的;在那里,則可能是錯的……這個世界上,是否有永遠一成不變的規則?是否有什么東西永遠堅不可摧?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并不一定在于他所向披靡、天下無敵;也可能只在于他對自我限度的確認,對人類限度的理解和正視。
因礦難被毀掉視力的張一光在洗頭房吹起他的笛子了,鏡頭掃過他的臉,也掃過許多不知名的洗頭房女孩子們的臉,畫外聲響起,“命是看不見的”——在命運面前,我們和盲人有什么分別?電影的結尾,我們聽到民謠歌手堯十三的歌:“我深愛那個姑娘,/她一點點吃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只剩下紅色”,歌曲間隙,我們也聽到熟悉的“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的曲子,音樂使人明亮,柔軟,內心溫潤,有情感生發。《推拿》看到人的限度,人的命運的殘酷,也看到人的精神能量,這個片斷,我愿意理解為對每一個有限度的人最美好祝福。
看完電影,許多問題會一齊涌來: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看得見,什么是看不見;什么是主流,什么是邊緣;什么是黑的,什么是不黑的;什么是值得擁有的,什么不過是一瞬而逝的?《推拿》給予觀眾的是一次卓有意義的“顛倒”,它使我們習以為常的風景發生變化,變得陌生。《推拿》使我們觸及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一種面對世界的新視角,新方法。
《推拿》是文藝片,但并不是那種文藝腔的影片。它對生活的理解是穿越表象抵達本質的,觀看的過程就是撥開重重云層和霧霾的過程。在這里,我們看到各種不同的人,你很難用整齊劃一的標準來為他們分類;不同的人看這部電影,可能聯想的東西也不一樣,但一定會想到作為人類的我們自身,我們的共同際遇。
畢飛宇和婁燁聯手“推拿”
虛晃的鏡頭,在困境中抗爭的熱血,身體接觸身體傳達的生命感,片斷的不連貫的敘事,屬于南方的細雨以及讓人心生柔軟的歌曲……《推拿》中有我們熟悉的婁燁,但他也開始關注和思考另一些問題:關于人的限度,世界的規則,關于美的命名與思考;他有他對人的精神世界的理解。
電影《推拿》里有沉思,有屬于中年男人的溫和、敏感以及銳利。婁燁對世界的理解似乎都包含在這部電影里。你甚至會感覺《推拿》是婁燁的命定之作,水到渠成之作,是他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代表作。——他以受限的視角,講述那些不受限的關于人的故事,愛,欲望,迷茫,無奈,掙扎,尋找。他將他最擅長的先鋒表達非常恰切地使用在《推拿》里。
電影獲得柏林電影節“杰出藝術貢獻獎”和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六項金馬獎確是實至名歸,《推拿》深具先鋒意識,它使我們深刻體驗到了電影藝術表現的無限可能。
小說《推拿》中,畢飛宇使用最樸素的詞匯,神奇地使讀者產生強烈的閱讀體驗,他引領讀者進入的是色彩斑斕、活色生香、異常豐饒的文學世界。讀者讀《推拿》,是一場有冒險、有刺激、也有歡樂的閱讀旅程。那兒有美的愉悅,這愉悅中夾雜著幽默、俏皮、傷感和愛。而電影的神奇在于,它將無法復制的文學語言盡最大可能進行了轉化。婁燁保留住了原作的文學精神與文學氣質。
小說中關于如何表現盲,如何理解人的尊嚴與平等,如何理解命運,如何理解愛與身體,如何理解限度,都在電影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表現。而在“小馬復明”、“王大夫相親”等段落上,婁燁又顯示了他作為獨立電影人的創造力。如果把畢飛宇的創作核心理念視為種子,那么電影和小說很像是一個種子長出的兩棵大樹,遙相呼應又根葉交互。
讀過小說再看電影的樂趣是難以言喻的,他們很像兩位武林高手在用不同藝術方式進行巔峰對決,棋逢對手但又旗鼓相當;又很像兩位指法不同的推拿師傅,在聯手協作,共同推拿我們這個時代“人”的身體:這里是疼痛的,那里是受傷的,這里正是穴位,而那里已經完全麻木……以風生水起的語言,以搖曳豐富的鏡頭,畢飛宇和婁燁聯手為我們的時代和我們時代的生活進行了一次深度“推拿”。
這樣的“推拿”使我們不適,使我們暈眩,使我們陌生,也使我們不安,我們會因某一個鏡頭耿耿難眠,也會因此而反省:什么是人,何為精神整全的人,何為我們的自身。無論是在小說還是在電影《推拿》里,都潛藏有我們時代人的心智生活,潛藏有我們時代藝術家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最有力的思考。
沒有什么比探索人的精神世界的可能性更寶貴的,沒有什么比書寫我們時代的精神疑難更有意義的。我不知道電影《推拿》的票房會怎樣,即使這部藝術電影的票房不能節節攀升創造奇跡,它依然有它值得驕傲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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