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冬天里,洗澡是件大事情。地處長江以南,按規定不供暖。可是,氣
溫雖然大都在零上,卻因濕度大感覺寒冷。許多北方人來到這里,都患上感冒和手
足凍瘡。比較起來,倒是這地方的人更耐寒一些。人們在陰冷的氣候里,安度冬天。
不過,洗澡真是個大事情。
我們家有一門特別要好的朋友。兩家的父母原先是一個野戰軍的戰友,后來又
一起在軍區工作。他們這四個人,互為入黨介紹人,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結婚,又先
后陸續從軍區轉業到現在的城市。又很巧的,我們這里的媽媽和他們那里的媽媽又
在同一個機關里共事。所以,我們這三個就又是在同一個機關幼兒園里生活和學習。
他家的男孩與我家的姐姐年齡比較接近,同在一個班級,意趣也比較相投,擅長各
類游戲。他倆在一起玩得熱火朝天,剩下我在一邊干著急。就這樣,我們成了通家
之好。
方才說的,我們兩家四個大人中間的三個,來到了現在的城市,那剩下的一個
是誰呢?是他家的爸爸。就他一個人還留在軍區,冬天的聚會就要從他這里講起。
他其實經常回家,有時探親,有時出公差,和我們大家團聚在一起,干什么都缺不
了他似的。這一年的冬天,他家的爸爸又來了。這一次來,他在軍內的招待所里定
了一個房間。說是招待所,其實是賓館,有著中央系統的供暖,溫暖如春。客房呢,
帶洗澡間。于是,我們兩家的大人,還有保姆,便一起去這房間里洗澡。補充一句,
由于我們來往甚密,于是,兩家的保姆也成了好朋友。時常是,大人和大人一起,
孩子和孩子一起,保姆和保姆一起。就這樣。
我們去洗澡是在一天晚上。全家的換洗衣服,毛巾,還有零食和我們的玩具,
裝成好幾個包。然后要了兩輛三輪車,往招待所去了。對,那時候,有三輪車,以
及三輪車夫,并不給人文學作品中的貧寒和勞苦的印象。他們將三輪車收拾得干干
凈凈,座墊上包著藍布罩子。油布的車篷上了蠟,散發著酸唧唧的刺鼻的氣味。這
氣味也不頂難聞,它有一種凌洌的爽潔的意思,一會兒便適應了。車座下的踏板是
沒有上漆的白松木,寬條,拼接處結實地釘著釘子。車胎可能是補的,可補得合縫,
服帖,氣充得鼓鼓的。車軸上了油,十分潤滑,有一點軋軋聲,也是悅耳的。車夫
的棉背心也可能打了補丁,卻被一雙巧手補得細細密密。那通常是一雙蘇北女人的
手,特別勤于洗涮縫綴。車夫們,其實也不是想象中那樣年邁體衰的,只不過,他
們的裝束有些舊和閉塞,帶著他們所來自的家鄉的風范:對襟棉襖,緬襠棉褲,棉
花絮得特別厚,又用線絎上道。褲腰上系著寬寬的布褲帶,平平地圍上幾道,也為
了撐腰好借力。褲腿上呢?系著布條,為防止車鏈子磨破褲管。這樣一來,他們在
這個新奇摩登的城市里,就顯得老了。他們正在壯年,你看他們一腳踩在腳踏,另
一腳輕輕點地,點著,點著,腳往前梁上一跨,就坐上了車墊。下來時,也一樣。
他們并不放慢速度。相反,還加快了,然后一躍而上,乘著慣性,隨著車子奔跑到
終點。這幾步跑得呀!真是矯健。他們腳上的手納布鞋底,在柏油馬路上一開一合,
上面的盤龍花便一顯一隱。
馬路的路面,在路燈的映照下十分光滑,不過不是鏡面那樣的光滑,而是布著
細細的柏油的顆粒,好像起著絨頭,將光吸進去。所以很柔和。不知是不是因為地
球形狀的緣故,當然,更可能是為了雨天防止積水的緣故,路面呈現出弧度。在燈
光下,看得最清,因為光順著受光面的弧度,均勻地稀薄下來。行道樹雖然落了葉,
可因為懸鈴木樹干比較渾圓的形狀,以及樹干上圖案式的花斑,所以并不顯得肅殺,
而是簡潔和視野開闊。冬天的馬路,也比較少人,但也并不因此寥落,反是安寧得
很。我們這兩輛三輪車駛過馬路,三輪車上載得滿滿的。前面是爸爸和媽媽,帶著
一部分包裹。后面是保姆帶著我們,和另一部分包裹。保姆抱著我,姐姐抱著她的
娃娃。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家庭出行。路燈照耀著,大人和孩子的臉上都罩著暖色
調的光和影,偏黃,對比柔和。風,自然有些料峭,可江南的風,究竟又能料峭到
哪里去呢?倒是使空氣干爽了,驅走了一部分的潮氣。不過,我們孩子的表情,多
少是嚴肅的,臉繃著。夜間出行,總使我們感到不太尋常。車夫稍稍壓下的雙肩,
由于用力,一聳一聳的起伏。到拐彎的時候,便直起上身,伸出一只手臂示意著,
慢慢地拐過去。這姿勢有一種優雅。我們駛過了一些馬路,在一座大院跟前停住了。
這是一座方形的建筑,樣式有些接近北京的人民大會堂。它顯然是在建國以后
造的,和這座城市的殖民風格的建筑,還有那種生活氣息濃厚的民居很不一致。在
這些姿態旖旎的舊建筑中間,它顯得格外嚴肅,難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種
北地風范,“質”的風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圍的路燈照耀不到中間,
就變得暗了。這也是有一股威勢的。我們這一伙攜兒帶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
這里躅行 ,看上去多么啰嗦和拖拉呀!
我們終于走過院子,走進大廳。大廳也是廣闊的,卻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
周圍都是軍人,穿著軍裝,個個精神。不像我們,穿得那樣臃腫,身后還跟著一個
梳髻,穿斜襟棉襖的蘇北女人,我們的保姆。人們都在說話,同時大聲地笑。可是
聲音在高大的穹頂底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環境里的我們,又都有些發傻,回不過神
來。人們就好像是在一部沒有放映好的電影里,只有動作,沒有聲音。但畫面卻是
如此清晰,人們的表情相當鮮明。他們笑起來,眼角處的褶子,還有嘴角一彎一彎
蕩開的笑紋,都絲絲可辨。有一個軍人,走過我們,在我頭頂上胡嚕了一下,我都
沒有回過神來。轉眼間,我們已經進了電梯。然后,在走廊中間的一扇門前停下了。
門開了,我們看見了我們熟悉的人。頓時,一切就都有了聲音,活了起來。我
們從方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擺脫出來,恢復了知覺,甚至比平時更要活躍。大人們
也很興奮,七嘴八舌的,顧不上管我們。那兩個保姆呢,她們會心地不出聲笑,互
遞眼色,一邊卻忘不了她們的職責,替我們脫衣服。房間里更熱,簡直成了一個蒸
籠。因為內外冷暖相差,便積起霧狀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們很快就
被脫得只剩一件襯里絨衫,可底下卻還保守地穿著棉褲。這就使我們的樣子十分奇
怪,就像一只鉆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這已經夠解放我們的了,我們身手矯健極了。
我們捂了許多日子的身體上,散發出一種酸乳的腥甜的氣味。小孩子的體味其實是
比大人更重,他們的分泌系統還沒有受損傷,所以 很賣力地工作著,分泌出旺盛
的腺液。同時,他們又是被捂得特別嚴實。那氣味呀,簡直翻江倒海。
這是一個套房,但并不大,我們就在外間活動。為了談話方便,大人們將兩張
書桌在房間中央,拼成一個大桌子,放上吃的東西,喝的東西,玩的東西。地上鋪
著地毯,所以,我們孩子又在地上擺開一攤。我們在地毯上打滾,爬行,追逐,上
躥下跳。我姐姐和他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許多共同語言。他們甚至不用
語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一氣。他們一對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
抽氣。而我被他們排除在外,心情變得激憤起來。于是,在他們笑得最熱烈的時候,
便哭了起來。這樣,就招來了大人們。他們一致認為是那兩個大的不好,分別斥責
了他們,使他們轉笑為哭,以淚還淚。如此這般,我們三個一人哭了一場,勢態均
衡,這才歸于平靜。
兩個阿姨在洗澡間里擦洗澡缸,同時嘰嘰噥噥,不曉得有多少知心話。我們幾
個則伏在窗臺,看外邊的夜景。不遠處的中蘇友好大廈,頂上的那一顆紅星,在夜
空里發亮。大廈的輪廓就像童話里的宮殿,寬闊的底座上,一排羅馬廊柱。第二層,
收進去一周,壁上環著拱形的巨窗。再上去一層,再收小一周。逐漸形成巍峨的塔
狀。大廈底下,有噴泉,雖然在平常日子里不開,但噴泉周圍寬大的大理石護欄,
看上去就已經相當華麗。有了這座宮殿,四周都變得不平常了,有一股偉大而神奇
的氣息籠罩在上空。街道上,靜靜地駛過車輛,在方才說的,弧度的街面上,燈光
聚集的帶子里行駛,車身發亮。我們感受到靜謐的氣氛,也因為剛才都哭過,心底
格外的安寧。這一刻,大人們沒注意到我們,他們熱烈地談著他們的。這時候,他
們要比我們吵鬧得多,也挺放肆的。
樓下院子里有時會進來一輛車,緩緩停在大廳門前。其余大多是沒有動靜。院
子門口那兩個持槍的哨兵,好像兩座雕像,一動不動。有兩輛自行車從前邊的馬路
上騎過,騎車人壓低了身體,猛蹬車的樣子,表示外面起著大風,氣溫相當寒冷。
而我們這三個,熱得漲紅了臉蛋,汗把頭發都濡濕了,一綹一綹粘在腦門上。大人
們終于想起我們來了,于是,一個接著一個,被捉進去洗澡。每一個人被捉的時候,
都尖聲叫著,同時,瘋狂地笑著。我們家的這個阿姨,是個對孩子有辦法的女人,
她一下子就逮住一個,三下五除二地剝去衣服,摁在澡缸里。她做什么都干凈利落,
且不動聲色,很得我們父母的歡心。可我們都怕她,只有在父母跟前,曉得她不敢
拿我們怎么樣,才敢同她混鬧一鬧。她的名字叫葛素英,長了一張鵝蛋臉型,照理
說是嫵媚的,可她卻不,而是有些兇相。她的男人有時從鄉下上來看她,她也不給
一個笑臉,盡是罵他,尤其在他吃飯的時候罵他。葛素英和我們一同吃,卻不讓他
上桌,而是讓他在灶間里吃。這個嗜賭的男人,坐一張小板凳,捧一個大碗,頭埋
在碗里,耳邊是女人毒辣的罵聲,匆匆地咽著。他住了幾天,葛素英就罵了幾天。
最后,要走了,葛素英從貼身衣袋里摸出手絹包,打開,數出幾張錢遞給他。這時
候,她的眼淚流下來了,可是,一點沒有使她變得軟弱。現在, 澡缸里的蒸汽熏
著她,她的臉也紅了,用刨花水抿得又光又緊的頭發起了毛,松下幾絲散發,貼在
臉頰上。而且,她笑著對付我們。這到底使她溫柔了一點。
我們終于一個一個地洗了出來,好像剝了一層皮。經過肥皂水的浸泡,用力的
揉搓和清水沖洗,全身發紅。而我們的喉嚨,也都因為尖叫和狂笑,變得嘶啞了。
洗干凈的我們,被大人撳在椅子上,再不許下地了。他們讓出桌子的一角給我們,
讓我們玩些文雅的游戲。于是,我們便打牌。
這副撲克牌是事先就準備好的,是一副舊牌。紙牌的邊上,都起了毛,但一張
也不缺損。我們只會打一種牌,抽烏龜。這副牌,在我們手里抽來抽去,不知道抽
了有幾百遍,就是這么抽毛的。“抽烏龜”的玩法,是這樣的:先要剔去大怪和小
怪,這兩張不成對的牌。再在桌底下抽走一張牌,倒壓著,誰也不許看。如此,牌
里就有了一張落單的牌,這就是“烏龜”。然后,發牌,各自理牌,成雙的牌都扔
掉,只剩單的。這樣,游戲就開始了。打牌的人依時針方向,從對方牌中抽牌。抽
到的牌倘若能與手中的某張牌對上,便扔掉,反之,則留下。周而復始,最終就剩
下那張落單的牌。握住此牌的人,就做了烏龜。這是一種完全憑運氣來決定勝負的
游戲,可正因為此,就很刺激。我們一打上手,就打個沒夠。而且,越打越認真。
大人們也先后洗了澡,兩個保姆再接著洗。她們很神秘地,把臥室通向外屋的
門關上。于是,無論洗澡間里的水聲,還是她們的私語聲,全都聽不見了。大人們
的談話也進入一個比較平靜的階段,輕聲細語的。總之,這時候,房間里很靜。中
間來過一次服務員,送來開水,還問需要不需要什么別的。然后輕輕帶上門走了。
就這樣,他們大人在那半張桌上說話,我們小孩子在這半張桌上抽烏龜。我們三個,
每人都做過幾輪烏龜。牌局漸漸有些緊張,便也沉默了。
現在,我姐姐又脫手了。比較起來,她當烏龜更少一些。也可能只是看起來這
樣,她比較不那么在乎當不當烏龜,就顯得比我們輕松。她甩出最后一對牌,就走
開去,又吃又喝,不再關心結局。于是,就剩我和男孩較著勁。我們一來一去地抽
著牌,這時候,“烏龜”不是在他手上,就是在我手上。可是,這一回,我的運氣
很好,抽到的總是成雙成對的牌。看起來,“烏龜”很可能在他手上。很快,事情
就要見分曉了。輪到我抽牌了。我手上只剩下一張牌,他呢,有兩張。誰做烏龜,
就看這一抽了!兩位保姆已經出了浴室,臥室的門重又打開。她們穿戴整齊,洗好
的頭發重又緊緊地盤了髻,雙手相交地放在膝上,坐著,就像兩個淑女。除了臉色
更加紅潤,就和洗澡以前沒什么兩樣。
這個男孩是個多病的家伙,他奇怪地對一切事物過敏。有一回,他吃了幾口酒
釀,竟也醉倒了,身體軟得像面條。而我寧可相信這是他在裝瘋,因為他也是很會
來事的。可是這時候,他變得嚴肅了。像他這樣一個機敏的人,總是有辦法化險為
夷。這一次,卻難說來了。事情就在眼前,也不由他做主,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布。
他的兩只手握著這兩張牌,畢恭畢正地端坐著,等著我抽牌。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牌,
盡可能做到面無表情,讓我很難猜測到左邊的這張是烏龜,還是右邊的那張是。這
對我也是一個困難的時刻,非此即彼,我必須做出決定。大人們在柔聲細語地說話,
保姆們豎起耳朵聽著,也不管聽懂還是不懂。姐姐悠閑地坐在椅上。她的坐姿很不
好,上半身完全癱在椅面上,好像不是用屁股坐,而是用腰坐。可是沒有人去管教
她。
我的手伸向他去,試探地摸著其中的一張。這時候,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簡直是神至心靈,我捏住那張牌就抽。可是,卻抽不動,他雙手緊緊地握住牌。我
再抽,他還不放。他的眼睛始終看著牌,臉上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可就是不松手。
他握牌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誰也沒有看見這一幕,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們相持了
很久,這張牌終于禁不住了,攔腰斷成兩截。一截在他手里,一截在我手里。我
“哇”一聲大哭起來,驚動了大人。他們圍攏過來,看見的是兩截斷牌,便以為我
是因為犯過失才內疚和害怕地大哭。他們紛紛安慰我,沒關系,不要緊,不怪你,
諸如此類的話。而我又怎么能說得清個中原委?無盡的冤屈哽得我氣也喘不上來,
只有更大聲地哭,踢腿,蹬腳。幾個大人上來一起按我。而我竟還能透過淚眼,注
意到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男孩將手中剩下的那張“烏龜”混入牌中,一下子無影
無蹤。
這一個晚上,是在睡眠中結束的。是場大哭之后,聚會達到高潮。洗澡,受熱,
瘋玩,笑和哭,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于是,我立即睡熟了,終于沒能堅持到底。
后來,他們又玩了些什么,玩到什么時候,又是如何回家,一概不知。至于那張牌,
因為沒有人提起,我便也沒有機會辯解,事情不了了之。那時候,有很多次這樣的
聚會,都是在不知覺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