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是“文革”當中,但有點像一個特殊時期,可以用巧妙的辦法做成一些事。1975年1月,在原來臨時性山東文藝創作小組的基礎上正式成立創作辦公室,隸屬省文化局。澄清任主任,兼省文化局黨組成員,副主任是任孚先、張云鳳二位,藍澄任支部書記。成員都是老文聯的,包括老領導燕遇明,名作家劉知俠、王希堅及我們一些人,有點藏龍臥虎,但我們身上都還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文藝黑線”尾巴,還只是“待業”,有的寫了作品還不能發表出版。我在這方面,開禁也還不足一年。澄清原在寧津縣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報總編兼廣播站站長,他也是老革命,做過地下工作,當過戰時完小校長,以地方干部身份參加過濟南戰役,寫作方面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出名的,是河北省知名作家之一。60年代寧津劃歸山東后,老郭一直蹲點老家寫作,沒有與大家在工作或運動中有什么瓜葛或糾葛,是全新狀態。1965年他和寧津另兩位青年作者張長森等一起當選省里的代表,參加全國第二次青年文學創作者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在會上與李凖、茹志鵑、王汶石、浩然、金敬邁等一起受到表彰(山東只他一人)。“文革”后期,作為遙遠地區基層干部的他,擔任文藝新單位的領導是最佳人選。他為人樸實、爽快,不擺譜,對一些他早就敬慕的老作家和文藝界老領導仍然敬慕,支持他們、關心他們,有著同事加同行的親情。就這樣,大家“一家子”似的齊心合力工作。到1978年文聯恢復(此時澄清當選為作協山東分會副主席),創辦歷史使命完成,近4年的時間內做了不少的事情。我于1975年12月去著手恢復《山東文學》,離開了那里。在一年的時間內,除了個人深入生活與創作,工作上經手與參與了三件事,一是編輯出版了200余位作者的詩選集《激浪滾滾》,二是幫助輔導了牟崇光的長篇《烽火》,三就是為郭澄清3卷本長篇《大刀記》做了配合工作。
老郭在擔任創辦領導的同時,于1975年春夏拿出了115萬字的長篇《大刀記》。這部小說是他好些年之前就寫好的類似《靜靜的頓河》那樣的大部頭中的一部分。人民文學出版社看中了老郭的《大刀記》。責編謝永旺(后任《文藝報》主編的那位)來山東好幾趟,幾次組織力量進行幫助。成稿交上以后,出版社又讓老郭去,住在那里,精益求精地修改。作品清樣打出后,寄來山東征求意見。那時出版一部作品,出版社定了還不行,還得由當地領導審批。省委分管文藝工作的常委、宣傳部長王眾音親自先閱讀,然后責成省文化局組成閱讀小組審讀。閱讀小組有我、任孚先、牟崇光、劉小衡等,由我作召集人。大家夜以繼日地閱讀。我用一天20萬字的速度看了近一周,為這部不多見的有水平的作品而興奮不已。閱讀意見集中后,由省委主管領導拍板,派我代表進京匯報。兩次匯報,各一上午。我講了作品反映革命歷史的波瀾壯闊,表現生活的深度,人物形象塑造怎樣的鮮明,以及由語言、文字等表現出的藝術風格獨有特色等等。并講省里領導特別交待要向出版社表達謝意:“《大刀記》的出版,既是出版社的一件重要工作,也是山東文藝界的一件不小的喜事。”匯報后,到老郭住的小屋,老郭說:“效果很好。他們都表示了十分的滿意。讓我按省里的意見稍加修改,書就可以出了。老苗,你這次任務完成得很好。”我說:“你這部書有兩個稀罕,一是100余萬字的3卷本長篇,是建國以來不多見的;二是這幾年人們已讀不到一部好長篇了,你這是第一部。你一直沒有離開生活,作品中不光生活氣息濃厚,而且挖掘得深,我讀農村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不少,但都沒有這一次讀得過癮。”老郭說:“可以說是我大半生的心血!沒拿出的還約有四分之三,它的總名叫《龍潭記》。”我說:“我估計,書出來以后會有不小的轟動。”老郭說:“出版社也這樣想。”
在北京的幾天,我瞅空去看望了幾位老師。十幾年沒來北京了,又經過了一次大劫難,十分想念他們。先去看了臧克家,待去田間處時,我向老郭請假,他聽了稍有些猶豫,聲音很小地說:“好吧。田間也是我的老師,代問好!”說罷走開。我覺出他有些擔心。在當時的氣候下,做事不能不慎重。我若不同他說,他可以裝不知道;說了,明確支持或反對,都不好說。我讓詩友戈纓(另一位高平)陪著去看了田間老師,順便看了王亞平。待打聽清了陶鈍地址(芳草地)準備去看時,一場政治風波在北京與山東之間發生了。省里李壽山帶曲藝隊參加全國調演,排練時請老鄉、老領導陶鈍去作一下指導,這下闖了禍,引起了“新政權”——國務院文化組權貴們大發雷霆,說這是重大政治事件,“不拜紅線拜黑線,不拜紅色權威拜黑線老頭子”。李壽山被押回山東批斗。此時,省文化局給老郭打來電話,說李壽山問題性質嚴重,正在開千人大會批判,“老苗北京的熟人更多,去看誰了嗎?”我正在跟前,見老郭臉色刷地變白,朝我會意了一下,鎮定了語氣說:“老苗……哪里也沒有去。光工作的事就夠他忙的了!”電話那邊沒再追問。可是,我心中一直揣個小兔,克家、田間名氣比陶鈍大,“新政權”若知道我拜了更大的“老頭子”,那我會比李壽山更“黑”,我是“文革”第一批就拋出來的12名“黑幫”之一,“文革”前就挨過報紙點名批判,“文革”中又反復以不同名義折騰,是最后一個“解放”的,再發生了新事可是不得了。我感謝老郭替我保了密。老郭放下電話,什么沒說,回到了自己屋。意思是,我給你保了密,你要是自己透了風,可是連我也得牽上。此時,我絕對不敢再去看別的什么“老”了,也怕已看過的,會不會從側面透風?我想了一下,田間處沒別人,可是克家處,在場的有程光銳、方殷等,他們能否無意中透出,被有意人聽到?直到以后什么動靜沒有,我心中的“小兔”才放下了。我越想越敬佩澄清,在那種氣候下難有的一種勇氣,甚至來不及多想的一種當機立斷,其危險程度不次于戰爭時期在鬼子面前的“兩面村長”。我回濟時,批陶、李大會還在開著,我趕上參加了一次,心想“壽山老李,我差一點也遭你這樣一下子!”人生有好多不幸,那時躲過批判不僅是一次慶幸,內中的含義卻值得久久回味。
《大刀記》于1975年7月紀念抗戰勝利30周年前夕出版。此書問世的成功,是那段沉寂歲月的一道閃亮。而多年以來又不斷再版,證明了在特殊年代也還能留下好東西的。有眼光的作者與編者,心有靈犀一點通,配合著留下了有超越歷史的生命力的藝術財富。在約30年的時間內,《大刀記》已累計印數280余萬冊。
當時省委領導和文藝界同行紛紛贊揚,鼓勵澄清趁熱打鐵,拿出新的大部頭佳作。老郭在人們的鼓勵聲中也沉靜不下來,一頭扎回老家鄉下,繼續大拚。在回家前,在泰安召開了全省文學創作會議,是“文革”以來第一次規模較大的會,省里老中青作家差不多都參加了,他介紹了自己的創作體會,也給大家鼓勁,要大家都“系上鞋袢大干”。會中我悄悄勸他:“你可是得歇一段,像田地,得有個冬閑時間。”后來他一場重病,落下身體的左一面不聽使喚,住在千佛山醫院,我去看望,他直嘆氣:“你勸我休閑一段,我真后悔沒聽你的勸!”我說:“人生誰也沒有前后眼,還是好好治病。奇跡也會有,好些人都是治療加鍛煉,又大步流星了。”盡管這樣,他在病情稍穩定以后,又默不聲地大干了起來,先后拿出了《決斗》、《龍潭記》、《歷史悲壯的回聲》3個長篇和一些短篇及長詩《黑妻》等,也夠得上碩果累累。實際上他在不能不休閑的時候,也沒有一天休閑。在文壇耕耘中,他是以生命作犁頭,澄清同志就是留給我們這樣一種可敬的形象。
(《大刀記》,郭澄清著,1975年7月出版社初版。文中印刷總數是原有的數,新近總數可參考有關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