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起飛，左轉。立軸于燕山余脈
做慢速盤旋
鐵翼在式圖畫出一個巨大的告別
三月的陽光溫熱
透過機窗的厚玻璃，我尚可以
看到池邊的銀榆和暗柳
它們和天空一樣，緩慢生發著
各自彎曲的意念
眼下，一條南向流淌的小河
馱著經年的凍冰
沒有固定坐標，沒有明晰的方言
斷續，呆滯
猶如一條生銹的鎖鏈
我抬起頭，放眼越過山，跨過海
遠方，依舊還是那么的遙遠
小河低頭潛行，似乎在等待一泓
清泉的滌蕩
猶如我也在等待一次完美的降落
與大地的引吭
三月
寬衫的泥土，嶄新的雨水，胸脯
蓬松的林鳥，還有明亮的
潺淙鳴鳩的澗溪，一個個
情欲飽滿
但我還是鎖不緊，三月那
歡愉的目光
而慣于用沉默，敘述這早春的孤獨
永熄的黑暗
螯甲的力量
我心里住著一只被石頭壓了
一冬的蝎子
天馬
馬眼睛里的露水，
四蹄下，蝴蝶的翅膀
引起的雷電
我在長調和
套馬桿的解放里
贊美你的自由
我的身披鬣鬃的
兄弟，讓我在
天邊盡頭的曙光里
認出你
骨子里犯賤
有時候瞇起眼睛想一想
骨子里確實犯賤
喜歡落葉
喜歡泥巴
喜歡覬覦好身材的女人
每當黃昏飛行
看夜幕臟兮兮的大床單
把群山
把大海
把房舍
以及里面所有的人和物
統統一下子都裹進被窩
那么
沒有骨頭的天空
算不算也犯賤呢
玻璃驛站
被神派往深山的雨，半空
偶遇飛行的玻璃
強烈的陌生感，讓雨瞬間變身
時而像線形的河流
時而像移動的蟻群
甚至，像天空一樣悲傷的臉
雨不愿錯過古老的鈣巖
而平頭玻璃又志在遠方
此刻，窗口給予
這十萬天空的緣分，也不過是
輕輕一握
就像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
被雪淹沒的航路
大山的面孔，陡然明爍起來
一場雪之后
我辨認不出松澗
和玻璃般的河流
僅僅看到一張模糊的臉
哈著白氣
像有人在神邸的屋檐下
熬煮粥米
“呃，你是對的
這就是你的航路點”
大山傳送的谷音
引發一陣陣顛簸
敲擊一下暗啞的天空
三萬英尺。我想用，我那
卑謙的食指
敲擊一下暗啞的天空
積雪的遠山
結冰的河流
它們以模擬飛翔的
形式回答
縈繞著它們，乳白色的，模糊的
靈魂的蟲子
它們都會飛
但都不離開
月夜，飛過故鄉
辛丑年歲末，我從首都機場
夜航廈門
高空勁風清冽，吹徹月仙的
宮門如晝
天神培植的巨大星束，萬古不謝
只是偶而催發流石
像隨著暗物質
飛向大地，最閃亮的部分
此刻，一陣陣顛簸襲來
側滑明顯加劇
但噴氣機斜著赤裸的膀子
保持著預設的跡徑
亦如我身圄無際的寒圍
依舊堅定潛行的理想
是啊，馬上就要飛過黃河了！
在冰凌激越的轟鳴中，我仿佛
聽到貧瘠的骨頭拍著布口袋
再次說出那洪亮而敦厚的方言：
“小！花錢不？”
眼眶頓有濕意，放眼西南故鄉
雪一樣的清輝漫溯
碎銀紛紛
落滿田間
一束光指給我看
沒有一朵云的凈空，陽光正好
我憑窗獨飲蔚藍
一束來自天外的光，身著透明夾克
穿過我深色的銀鏡片
它喜歡被攫住，它折疊，它彎曲
像膩在媽媽懷里的皮孩子
驀然，恍若走進某世紀的一個夢境
這束光指給我看
遠山連著遠山，沒有一戶炊煙
首都機場
大風吹著，重磅的冷風
場坪上的一排排銀色飛機
左搖右晃，噤若
依偎在暴雪中的帝企鵝
米黃色的候機樓，兩翼舒展
背有鱗凸
它是巢窠，是洞穴，
是低空最安穩的飛翔
我坐在駕駛艙，悵望天空之外
日出，人們從這里離開
日落，人們從這里歸來
無色的航路上，熙熙攘攘
若無其事
而又似片刻不停的喘息
首都機場，多像京城的一葉扁肺
九月
偌大的青空之城，只有天際一環
退役的史前巨獸或仰或臥
雪獅，靈鹿，飛豹，闊背的犀牛
仙人遠去，它們被集體失音
讓舊事疏于相互辨認
謊詞也不再會輕易跌落人間
我在新的云漠中踟躕，常有遐想
這一切都是風的記憶
它們的變換已經成為一種象征
被季節嵌進九月
夜釣
夜航，側翼巨幅的壁畫之下
我無法辨認出
是誰，用一把勺子在夜釣
那黃銅色的月焰，照徹
寒霧彌漫的河岸
寂寞深垂
風煙無邊
是啊，和空行的大海一樣
天不管再怎么蒼茫，永遠
也不會塌下來
泥做的玻璃
深秋，平原的莊稼，停止
最后一輪的生長
房子撥開頭頂的榆樹葉
遙望天空
我在天空路過，剛剛好
也看到它們蒼郁的眼睛
古老的房子啊
請你側一下身
替我擦亮那泥做的玻璃
讓躺在地下的人
看看十月的白云
兩朵云的故鄉
兩朵云相距甚遠，中途隔著
寬邊的蔚藍
一架噴氣機緩慢滑過
白疏的尾煙
像越來越飄忽的思念
人們習慣寓意故鄉的云
然而云的故鄉，又在何處呢
是來自晨露的熹微
還是來自晚秋的長風
我想，這兩朵云的故鄉
或許來自
村頭那雙盼歸而濕皺的眼睛
紅月亮從右側升起
夜空，我轉過臉，巨大的寒意
撲面而來
極力下垂的星辰，照徹在
荒野的盡頭
那里的河岸
那里的殘垣
我看到，有很多失語的人
被囚進籠火
飄忽于他們熟悉而陌生的村口
年復一年
此刻，天窗之外起風了
成噸的暗物質正穿過我的身體
像一排，接一排
穿過噴氣機的灰濕的云團
也像從右側升起的紅月亮，拖拽著
人間緩慢匯聚的傷感
大地之弓
它是一根鐵條。生銹了
蜷躺在冬天的荒野
沒有莊稼，沒有人煙
但并沒有死去
只是暫時的走投無路
它來自一座礦山
體味過烈火的焚燒
和鐵錘的鍛打
曾經也是盔甲锃亮的硬漢
晾曬過窮人家的衣裳
也囚禁過小人物的冤屈
或許：荊叢般的一生
自己都無法區分好與壞
如今被棄之荒野
用朽銹換回了余生自由
客串小藤蔓的骨骼
充當蟲蟻的禮廊
聆聽晨露垂泣
引燃天邊的荒草和夕陽
它是一張弓
被大地的孩子扛在肩頭
王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現為波音客機資深機長。獲2021年第四屆博鰲國際詩歌年度詩人獎。詩作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作品》《詩歌月刊》《星星》《草堂》《鐘山》《芳草》《揚子江》《山花》《延河》《詩選刊》等多種期刊。出版詩集《三萬英尺》《睡在溪邊的魚》《天際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