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文學創作的主體正發生變化,“作家”從一個專業的名詞,變得越來越大眾化。隨著網絡作家數量不斷攀升且年輕化,快遞作家、打工詩人不斷涌現,文學正進入一個全民創作的時代。在普通人筆下,“文學”也恢復了它本來的面貌和真正的價值。
當下我國的文學創作主體大致可分為:專業作家、網絡作家、互聯網“野生作家”和“素人作家”。
我國的專業作家制度歷史悠久,20世紀50年代一批專業作家積極扎根生活,反映新中國的建設和存在問題,柳青就是其中代表,在深入生活中寫出了《創業史》等經典之作。專業作家制度曾將作家和廣大人民群眾緊密結合在一起,相互學習。但伴隨文化事業改革,專業作家制度一度因為經費緊缺、優秀作家流失、創作才華枯竭、消費主義沖擊等原因被動搖。
近年來,專業作家制度逐漸得到恢復,并且探索出了“簽約制”“選題制”等新的形式,其中特別重視對青年作家的培養,使其成為當下文壇的“中堅力量”。但專業作家的創作也容易造成封閉化的趨向,陷入發表——評論——評獎的單循環里,和普通讀者缺乏有效的互動,其中有一些也缺乏“深入生活”的實踐。
為了打破這種封閉,一些青年作家開始走入高校,從事創意寫作的教學,將松散的創作變成更為高效的教學生活,促使他們不斷吸收專業知識、反思觀察、與學生互動、及時收獲不同讀者的反應,打開過去封閉的交往圈子。這一切也反作用于他們的創作,更具人文性、前瞻性和探索性。
新時代以來,我國網絡文學發展迅速,網絡作家隊伍不斷壯大,并呈年輕化趨勢,全國有超過2000萬人從事網絡文學創作,僅2022年,網絡文學網站新增注冊作者260多萬人,新增簽約作者17萬人,新增作者大多為“Z世代”。網絡作家已成為我國新興的文藝群體和不可忽視的文藝力量。但他們面臨著更新迭代快、工作強度大、生活、心理壓力大、缺乏社會保障、唯流量、同質化跟風化嚴重、創作精品率不高等問題。如何完善網絡作家的社會保障機制,保護他們的創作權益,加強培訓、職稱評定等人才建設,并在主題、技巧上加以引導、提升,使其創作出更具人民性、創新性的精品力作,仍需要持續探索。
還有一批通過新媒體平臺涌現出來的作家,被稱為“野生作家”。他們借助新媒體這個更細分的渠道,實踐著文學性,再向傳統文學期刊蔓延。這條脈絡最早可追溯到21世紀初,一批從新聞媒體或其他領域轉型的“70后”作家,他們身上有著鮮明的身份標簽,阿乙是小鎮警察、廖一梅是編劇、馮唐是婦科腫瘤博士,這些身份標簽使他們在大眾媒體上不斷獲得曝光率,無形中消解了寫作的職業門檻,喚起更多潛在寫作者的關注。他們看似是“業余”創作,但其實都是資深文學愛好者,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在純文學和大眾文化領域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除了這些浮出地表、被人看見的作家,我國還有大量的業余文學愛好者,他們從事著和文學毫不相關的工作,甚至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但依然堅持用文學這種古老形式書寫時代的發展和身邊的故事,展現民間社會的眾生相,被稱為“素人作家”。楊本芬、范雨素、陳年喜、胡安焉、王計兵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們的創作不分年齡,楊本芬在80歲才推出女性三部曲,將生活原漿釀成了醇酒。他們的優勢在于能用豐富的生活經驗和真實的生活細節,呈現出生命的粗糲質感和人與社會復雜的關聯,盡管在語言、結構、技巧上有所欠缺,但并不妨礙他們借文學表達真情實感和對社會的獨特觀察。
他們都是普通的勞動者,創作里展現了當下中國人生活方式、人際關系、價值觀念的諸種變化,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成長的文藝青年相比,他們有各自不同的成長軌跡,身上體現了真誠坦然的創作態度和對文學對生活獨特的理解,糾偏了當下文學創作由于生存背景和汲取資源相似而越來越同質化的傾向,呈現了勃勃生機。同時從他們的作品也能看出文學對于中國人價值觀念的影響。
這些文學愛好者數量龐大,雖無法直接登上文學期刊,但新媒體給了他們表達的平臺,展現他們生活里的沉淀,也為文學重新“賦形”。2023年快手推出詩集《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收錄200余首詩歌,創作者有農民、建筑工人、外賣騎手、家庭主婦、留守老人,作詩的場景也很隨意:火鍋店、小賣部、玉米地、送外賣的途中、嬰兒身邊。短視頻的形式更讓他們工作、生活場景得以生動再現,詩歌從可聽可讀變成可看可感,顯示出生活處處充滿著詩意,鼓勵人們不斷去發現。
相類似的作品還有《勞動者的星辰》《在工作中,看到中國》,都是勞動者的自我書寫。他們的寫作并不功利,隨手寫在碎紙、備忘錄、朋友圈,不指望能發表,寫出來就很幸福。這種“素人寫作”還原了文學本來面貌,文學不是專屬于精英階層的奢侈品,也不是消費社會里的商品,而是充滿無限的精神潛能,可以打破身份、環境的束縛,在文學面前,眾生是平等的。文學是波瀾壯闊時代的一份見證,每個普通人的“文學作業”都承載了這個時代豐富的細節和飽滿的情緒。文學更是心靈的起點,是一種真摯情感的抒發和繁重壓力下的釋放,人們借文學進行對話,尋求“他們懂我”的共鳴,從自我聯結到世界,就像外賣詩人王計兵表達的“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
這種由普通人書寫、源自生活土壤、真摯素樸的文學還有著可復制性,能吸引更多人對生活進行挖掘,展現各種有趣的靈魂和復雜的人生經驗。他們的作品濃縮了普通人的生活智慧和巨大的生命能量,見證生活的酸甜苦辣和時代的眾生百態,真摯而動人,給當下文壇帶來一股鮮活氣息,把虛無縹緲的文學重新拉回到大地。閱讀他們的故事也可以反思自己,重新認識業已定型的世界。
面對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提筆創作,專業文學工作者要做的是幫助他們開拓思路、提升創作技巧。“皮村文學小組”是一個由勞動者組成的文學群體,成員們閑暇時間聚在一起討論文學,不定期出版刊物,一批高校教師、作家會為他們進行授課、點評,在這個過程中專業文學工作者不再扮演高高在上的導師角色,而是俯下身來向普通勞動者學習,教學的同時也是對自我觀念的一次改造。
新媒體的發展使得普通人的作家夢變成了現實。我們不光要鼓勵他們用文學表達自我、書寫時代,也要提供友善的發表環境、健全評價機制、普及文學教育,提升他們作品的文學質量和思想深度,讓專業與業余的文學創作互相取長補短。同時我們也不該忽略一些特殊的群體,如視聽障礙人士,他們同樣有著對文學的渴望,應該積極利用新媒介、人工智能等方式,滿足他們的文學表達欲望,共同邁向一個全民創作的文學時代,用文學彰顯偉大的中國精神。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青年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