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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劉立云的霸悍詩學與柔軟之心》

核心提示:劉立云簡介劉立云,1954年生,1972年參軍,1978年考入江西大學哲學系,畢業后回部隊任職。1985年調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歷任《



劉立云簡介

劉立云,1954年生,1972年參軍,1978年考入江西大學哲學系,畢業后回部隊任職。1985年調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歷任《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解放軍出版社文藝圖書編輯部主任。出版詩集《紅色沼澤》《黑罌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藍》《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猛士如虹》 。詩集《烤藍》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劉立云的詩屬霸悍詩學,詩的氣勢如狂飆,迅猛強勁。但他不使蠻力,而是充分的自信和優雅,談笑間營摧寨拔,讓沉悶的黑夜瞬間星光璀璨。他的詩是氣量與力量,靈慧與靈巧的結合。他在熟俗的事物中捕獲嶄新的感受力,讓針尖一樣細小又尖銳的靈覺激活思維,引爆想象,并將詩中的大情大義傳輸到人心。讓人呼吸急促,又對戰爭、生命、人性深深地長嘆、頷首并沉思。
 

氣脈:元氣、軍人及雄健之詩


劉立云的詩氣血充足,氣血即能量,是創造力之源。它源自劉立云先天的生命之氣,而后天的蓄養則跟他軍人的職業有關。血性與陽剛是軍人的精氣,劉立云不僅每天耳濡目染,體驗并學習著,而且也有意以此主動去強化和暗示自己,從自覺到本能,一遍遍地將這種質素涂抹在心理上,漸漸地形成了他的一種潛意識和性情以及習慣。就像他著名的《烤藍》寫的那樣,只有經過高溫與極寒的煅燒和淬火,才能烤就成武器也象征軍人精神的絕“藍”。詩人的這種氣質和創作心理的形成也經歷了這樣的千錘百煉,只不過沒有這么暴烈,而是潤物細無聲地慢慢地浸染。而且這種雄渾之氣是液態,甚至只是一種元素和溫度,躥騰在詩人的血液和性格里。當他寫作的時候,這氣血就自動地充盈著詩句,或者說詩就是氣血本身,是詩人氣血奔涌時留下的痕跡,再借文字顯形。就像讀這首《烤藍》,讀者的心一直被他心驚肉跳的傾訴拎著,在火焰的波濤浪谷間忽高忽低地顛簸。這里我用“傾訴”,不說是文字和詞語,就是當你沉浸這首詩的情境和節奏里,你已經忽略甚至忘記了詩句。哪怕這些詩句本身多么的精辟、出人意料,但它們都是氣血的宿主,是氣血被點燃后發出的噼啪聲和火花,那傳染并吞噬我們情感和注意力的,依舊是催逼詩句自動蹦現的急湍的激流,這激流就是詩人的元氣,我們常管它叫激情。這里強調氣,是因為先有氣,后有情,激情是詩人生命之氣運動時的形式和產物,是從看不見的氣(無)中生出的有感物。

元氣興盛,情感和詩則雄起并剛健。所以劉立云的情感無論多么逶迤千轉,詩的美都是挺拔的,情義都是飽滿的。譬如劉立云那首純美的被多人多次解讀過的《向天堂的蝴蝶——題同名舞蹈》,詩是看十七個女孩扮成的蝴蝶舞蹈引發的感動、感嘆和想象,看似空靈、超然,“美得驚心動魂”,甚至有點急不可耐,但讀起來,你會感覺有一束光柱貫穿在詩中,而且很茁壯。它擠出絲絲縷縷的“些許疼痛”,把詩歌內外照耀得一片明亮。盡管是詩人在抒情,但詩里有咣咣之強音,詩的內核猶如“一簇石中的火焰”,迸濺著噼噼啪啪的響聲。沒有一點詩人說的哀怨和凄美,反而感覺一種浩然之氣在鼓蕩,像春天山坡上的青草在光明正大地抽芽、生長。而且一切都是直接坦蕩的,包括由圣潔的美喚起的愛欲、焦躁和大義凜然。這是一種有力量的柔美,審美品格顯然是熱烈雄健的。我把這理解成軍人似的柔情愛意,是作為軍人雄性之底氣的潛意識在不自覺地綻放,讓詩人的惋惜之情也變得鏗鏘:“……啊,今夜我注定難眠!注定/要承受十七只蝴蝶的打擊和摧殘/只可惜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了/今夜十七只蝴蝶從我的窗前飛過/我敲著我的骨頭說:帶我歸去吧/明天,我要贖回一生的愛情”。

為了讓大家能感同身受,我還是將這首很多人熟悉的詩的最后一段引用出來,就是讓大家體會劉立云詩中的勁健之氣。那是一種能摧枯拉朽的雄風,即使詩人感到自己的時代已去,因可惜而失眠,但詩中的轟轟烈烈,噴薄的氣勢,給人的內心注入了蓬勃和力量,矗立起來的是強有力的堅挺感,詩也有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美感。這就是氣脈,是由詩人吐納的或長或短的氣息構成的像山脈一樣或高或低錯落有致的美。

寫到這兒,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個生僻的詞:氣賁。賁有兩個讀音,讀“奔”時,有奔流的意思;讀“憤”時,是氣血旺盛,有沸騰的意思。劉立云的詩這兩層意思都有。他的詩歌一律的氣血賁張,而且其中奔流著這股真氣,連貫,并越來越興旺蒸騰。這說明劉立云在寫詩時,胸中之氣抑或激情像高壓鍋里的肉湯,不斷地升溫沸滾。為了防止爆炸和燙傷,他必須通過寫作來傾瀉他內心的風暴和雷霆。這讓他的詩歌像奔流的巖漿,不僅散發著熱量,而且汩汩連綿,他自己要不停下,任何讀者都無法弄斷。如果強制扭斷它,就等于一個人缺了胳臂和腿。于是,那完成的詩行,就成了燃燒后的洪流和凝固的閃電。這深沉又靈奇、熱烈又美妙的光芒刷新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對詩的勁健美沉醉并敬仰。

我用肉湯和巖漿來對應劉立云詩中的情感和氣血,是區別那些雖然沸揚但沒有內容的白水,因為劉立云寫詩不是宣泄,不是泡沫似的虛妄的空喊,他的詩有滄桑有筋骨,經得起讀者細嚼慢咽。而且在后來的寫作中,他還減少了暗喻和排比,由抒情改成敘述,把堅硬有棱角的事物和形象引進來,詩結實而有鋒芒。比如他這首《臣子恨》:

在朱仙鎮,我腳步輕輕怕踩碎白骨
在朱仙鎮,我腹內空空疑咳出夕陽
甚至我忍住饑渴,不敢飲那里的水
府志上說:血可漂櫓,戰爭太咸了

詩不僅有肉,肉里還有鹽。詩是敘事,更是敘實,作者不再情緒飛揚,不再劍拔弩張,而且盡量地平靜,讓冷卻下來的事實本身來凸顯重量和力量。所以,詩平淡的是口吻,簡練中元氣不但沒有散,而且往一起凝聚滾動,越來越濃,類似酒精的度數越來越高,威力也就隨之加大,像濃縮了無限爆破力的鐳。但它不是炸毀我們的情感,而是喚醒我們的思想,讓我們對戰爭的殘酷和血腥深思和反省。這又回到軍人的責任和使命上來了。也正是軍人的身份讓他對與戰爭有關的事物、場景特別的敏感,讓他的思緒順著半截彈片,去復原榴彈、槍支、使槍的人、戰場、戰爭,以及祖國江山和正義與道義。這種軍人情結,讓他寫起其他題材的詩,也習慣性地帶進了軍人的特質。譬如這首《母親在病床上》:“我抱緊我的母親。在小城吉安/我的母親哭了,像孩子一樣/哭。他們在她的肚子里翻箱倒柜地找石頭/用刀子和腹腔鏡/第一次失敗了,第二次醫生說/難免不失敗石頭總也找不完/‘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得這惡病。’/我母親說這話時,驚恐萬丈//我八十五歲的母親,那么小/那么無助。我聽見她的骨頭/在嘩啦嘩啦響。我抱緊我的母親和她這身骨頭/嘩啦嘩啦響。我感到我母親在我懷里/顫抖,有幾次我發現她在暗暗用力/她想把自己從我的懷里/拔出來。我用身上兩個最隱秘的地方養育我的母親啊/當著病房兩個同是從鄉下來的人/她想把她自己,從我懷里拔出來//我的母親在哭,她說她現在知道/什么叫疼了。我生育過八個孩子的母親/用身體經歷過八次脫胎換骨/八次痛疼至十二級的剝離和撕裂//我抱緊我的母親,他們在她身上找石頭,沒完沒了/我八十五歲的母親/在哭,在我的懷里顫抖/我和我母親/抱緊她一身松散的骨頭,在嘩啦嘩啦響”。

搶救母親也像一次戰役。而母親忍受并與病魔抗爭的經過,也是一場“烤藍”,是精神、意志與生命的錘煉和涅槃。雖然寫的是母親,但詩歌形成的邏輯和看不見的審美鏈條依然是軍人的。其中“嘩啦嘩啦響”反復出現了好幾個地方,這是寫實,但這聲音多像拉槍栓,或者是子彈殼在空盒子里晃蕩。用這種軍人最熟悉的聲音來形容母親的骨頭因衰老散了架子,雖然不是挖苦心思的特意,但肯定與他長期軍旅生活的經驗有關。越本能越無意識越說明也越暴露并強化了他的軍人身份,以及這身份帶給他寫作的慣性,包括詞語以及意象的選擇,語調和語感的特別性。更主要的是軍人思維的特殊運轉方式,那就是寫什么都像打仗,其過程就是戰勝很多艱難險阻,最后獲取勝利。這首詩的宗旨就是保衛母親,但過程是慘烈和痛苦,甚至是痛心的。這也是這首詩氣脈運行的線路,像波濤起伏翻騰最后歸于平靜。詩因而有了情感和生命之氣的真切感和曲線美,且似有呼吸繚于面頰。只不過作用于視覺,《臣子恨》是平坦中突然聳起一個峭巖,詩有了陡峭美。而寫母親這首開始就有濤聲,然后是波濤連著波濤,起伏著,詩有了好看的波浪式剪影。

軍人的思維駕馭了寫作的思維,詩人的敏感和多情又讓冷硬的軍事和戰事有了知覺和溫度,詩因而撕去膚淺又符號化的軍旅詩的標簽,成為真詩、大詩、好詩。簡言之,就是劉立云寫的是軍旅詩,又超越了軍旅內涵,不論是詩歌的技藝,還是境界都有了深遠、遼闊和怵目驚心的感覺和大美。
 

氣韻:味道與駱駝、獅子和嬰兒


氣有脈絡,就有脈搏,脈搏跳動就是韻律,這就是氣韻,就是詩的節奏。劉立云詩歌的氣韻有時又是一種味道,在口腔里層層疊疊,包含了酸甜苦辣咸。這也是一種節律,是詩的觸覺刺激了讀者的情覺,然后再傳導到舌尖上。把詩寫出了味覺,不僅撬動了讀者的心理,也讓生理有了反應,可見詩的老道,詩人的老辣。我視這些為劉立云技藝的高度,是他對戰爭這種題材有著刻骨的感動,情感的觸須便深入到事物的骨髓里,并調動著各種感覺都參與到寫作中來。比如前面那首《臣子恨》,當我們讀到結尾那句:“戰爭太咸了”,是不是心里頓挫了一下,然后嘴里有種吃了鹽的味道?需要指出的是僅憑一個“咸”字,可能會給讀者一點點生理上的條件反射,但不會這么強烈,甚至可能會習以為常地對這熟悉的味道毫不知覺地一眼而過。之所以一個“咸”能刺疼了人的神經,讓嘴里立馬有了類似的滋味,是因為這首詩前面的情感鋪墊:前兩句寫詩人進入古戰場凝重的心情,第三句把疑問也是心推上浪尖,最后一句開始的“血可漂櫓”是第一個詩眼,讓人聯想:得多少活蹦亂跳的生命才能血流成河,且能行船?這時讀者的情感完全被代入,并被此時此景的氣味籠罩,而且很可能嗅到了一股血腥味。等最后一句中的“咸”字出現,很多人的舌頭已經有了添血的味道,而且很可能有人心里喊出跟劉立云一樣的感慨:戰爭太咸了!這是此詩主要的更大的詩眼。我相信敏感的讀者不僅嘴巴會自動地吧嗒幾下,更甚者會被這種濃烈的血咸味嗆著,想嘔吐。所以,把詩寫出生理反應的前提,是情感直至心靈被電擊,然后再反射到生理上。這在心理學上叫聯覺,即視覺、聽覺、心覺、味覺形成串聯電路,同時各種感覺又互感互染,不但讓最初體會到的味道加深,更滋生出多種味道。不僅影響人的心情和思維,更激發和加深了人更多的思想。譬如我們把這首詩的內容跟題目《臣子恨》放到一起聯想,更大更深的主題就出來了:盡管犧牲這么多生命、忠誠和勇氣,大宋王朝依然沒有改變被覆滅的下場,臣子恨非但沒有雪恥,還成了中華民族永久的傷疤。而且,如果我們不特意掐斷這個思緒,更多的感覺,更大的思想會順著這個藤蔓接踵而來,一波連著一波。應了宋代范溫說的:“概嘗聞之撞鐘,大音已去,始音復來,悠揚婉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span>

按范溫的說法,韻味就是連綿不絕的美妙的鐘聲,一浪疊著一浪,即使消失了,也有回音在心上盤旋。所以,可以這樣解釋氣韻,氣就是一口氣完成一首詩,韻就是氣的姿態,有時它化成味,是有秩序有層次有動態的味。詩盡了,但這種味道卻如縹緲之音,在嘴里心里回蕩,層出不窮,揮之不去。

劉立云不僅把詩寫出了韻味,還輕松隨意如自語,且脫口而出,自然而然,看不出巧與工,甚至一點發力的痕跡。用一個詞來對應他的寫作訣技,就是游刃有余。就像那位解牛的庖丁,能在密不透風的牛的骨節里,看到空曠,運起刀來,就綽綽有余,甚至行云如水。這就不只是刀法,而是入境了,而且是神境。仿佛他不是在解牛,而是寫詩。而一生都被詩歌濡染,已經詩成肉身的劉立云,不僅寫詩如庖丁解牛,對待萬物,大抵運用的也是詩歌的邏輯。而且越無意識,越能切中肯綮,逮著詩歌關鍵的關節,嘩啦一下,詩意就噼噼啪啪地崩出來。前面那首《臣子恨》中的“咸”字,就是這首詩的“肯綮”。再比如這首《聽某老將軍說八年抗戰》,詩開頭說我們跟日本鬼子相比,不論是武器裝備、戰術素養和兇殘程度,我們都差太多,兩者對比:“他們是一條大象粗重的腿,提在半空/而我們是一群潰穴的螞蟻,四處奔逃”。那怎么才能戰勝他們呢?劉立云發現了“熬”字,于是就像在黑暗的房間里,摸索到了燈的開關,啪的一下,整個房間就被照亮,包括整首詩和整個心靈:“只有熬!只有在血泊里熬,在刀刃上熬/只有藏進山里熬,鉆進青紗帳里/熬。只有把城市熬成廢墟/把田野熬成焦土,把黃花姑娘熬成寡婦/只有在五十個甚至一百個膽小的人中/熬出一個膽大的/不要命的。只有把不要命的送去打仗/熬成一個個烈士。只有像熬湯那樣熬/熬藥那樣熬;或者像煉丹/煉鐵,煉金,煉接骨術和不老術/只有熬到死,只有死去一次才不懼死/只有熬到大象不再是大象/螞蟻不再是螞蟻/只有熬到他們日薄西山,我們方興未艾//只有把一座大海熬成一鍋鹽,一粒鹽……”

我之所以將這首詩與“熬”字有關的部分全部引出來,真是舍不得丟下一個字。每一句都那么體貼,而且整首詩一氣呵成,真像那位庖丁在解牛,舉重若輕,由一個熬字處下筆,推衍開去,看似自由自在,拆解的都是寫詩的糾結并高難處,像劍客漫不經心中直指命運的咽喉。詩真的像熬出來的骨頭湯,色香味俱佳,且入理入心,有古人說的融徹之意境。就是虛與實、情與理、近與遠、詩與思,以及主觀的意與客觀的境結合得像鹽溶于水,不但沒有痕跡,而且通明透徹。熬,不僅準確,更是神來之筆,詩因此有了精氣神。而且這首詩的味道更猛烈,是視覺、聽覺、嗅覺熬出的,而且有淚水做佐料,是各種味道的綜合,深入其中的讀者胃里會發出咕咕的響聲。那是一種很復雜的情緒在身體里的反應,是對侵略者的厭惡、憤怒和恨之入骨,是對如螞蟻一樣的我們同胞的同情、悲憫,以及終于擺脫了煎熬的慶幸和歡喜,更有對詩歌寫出了這樣恰好與本然的神妙的心領神會和一聲嘆息。詩不僅有韻味,更有意味、情味,以及了然了人生卻欲辯已忘言的大況味。

從創作上看,這首詩提示我們,一,好詩都是熬出來。耐性是火候,還要加進體驗、智商、直覺、愛欲、活力、文化、潛意識和生命能量。二,好詩都需要一個爆發點,也就是靈感。靈感一旦爆發,沉睡的想象力就會被喚醒,詩人的創造力就會勢如破竹,就會從無中鑿出有來。靈感看似靈光乍現,突然從天而降,像古人說的“夢里尋你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其實已經在心里熬了很久。就像劉立云發現“熬”這個導火索,看似偶得,但也必經歷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的磨煉和千回百折的尋覓。即使很可能來自老將軍講出的用生命換來的經驗,這也僅僅是一種提醒,類似錘子撞響了等待的鐘。不然怎么是劉立云而不是別的詩人抓住并放大了這個閃電?

靈感的威力能切中并開啟事物的天理。而天理即詩道,集合了所有的技藝、領悟力、思想,甚至于人格。而一旦掌握了詩道,所有的技藝和方法又都被簡化成一種捷徑,對于老練的劉立云來說,那就是:敘事。把面變成線,順著線,把一件事有頭有尾說出來。譬如這首《同床共眠》:“睡覺的時候他從來不脫內衣/從來都是先把燈撲滅/然后趁著黑暗進入,像個賊//他黑?這是當然的??吹靡姷牡胤?像夜晚那么黑,像煤炭那么/黑。看不見的地方/她從未看過,雖然她是有資格看的/就是個農民。蠻野粗黑那種農民//連做那種事也像犁地/下死力氣/喉嚨里傳出咕嚕咕嚕/牛飲的聲音。她感到他是在用骨頭硌她/用鐵硌她/那么冰涼,尖銳,那么硬//那天,他躺在那里還是不脫內衣/這次他是不得不要脫了/這次她幫他/脫//六十年后,她被天天睡在一起的這個人/嚇壞了;六十年后她被他滿胸膛丑陋的/傷疤,被他用滿胸膛丑陋的/歪歪扭扭的傷疤,注釋的那一生的經歷/那些血流成河的戰事,嚇壞了//六十年后,她發現在她的床上/睡著一只老虎”。

(——他的詩確實沒法刪減,我剛才想節選一段,但是感覺拿下幾句,就不是一個整體,主題和韻味就沒了)。此詩有了小說的元素,詩歌的外延在擴大的同時,內容不但沒有虛空,反而更加夯實。但是與小說的根本區別還是因為它有氣韻,有味之韻。詩人敘的是事,讓人驚愕的也是事,但留在人心不肯散去的,卻是對難以言說的人生和人性的各種體味,那讓情感一圈圈蕩漾的就是詩的節拍,就是韻味。而且詩中故事本身被奔涌的氣血搗碎,并按情感的起落重新組合了。所以,詩的著落點不是戲劇化的故事情節,而是人生的戲劇性和荒誕性。

寫到這首詩階段,如果找個關鍵詞來總結劉立云的寫作,那就是:忘。忘修辭、技藝,忘寫詩本身,甚至忘了我。詩人只專注甚至癡迷于寫作的對象和感動本身,由刻意地“作”,變本能地承接和自然地呈現。詩客觀化了,接近于無我之境。少了精雕細刻,少了令人膽顫心驚的比喻和鬼斧神工,沒有了局部炸眼的凌空一躍,卻處處都是詩眼,都是吸人心神的磁鐵。而且渾渾然是一個整體,一團越來越凝聚的氣,一個完整的肌體。詩樸拙自然,氣韻生動。這不只關聯與時俱進的技術,更是一個人的修為、視野和境界。這讓我想起金庸在武俠小說里對劍客與劍術的闡述。剛出道喜歡的劍是“凌厲剛猛,無堅不摧”,還青光閃閃,鋒芒畢露,正好和劍客的血氣方剛相同;三十歲后用的劍鋒芒有所收斂,但仍削鐵如泥,這也和劍客的人生經驗有關;四十歲時略過耀眼的招式,追求力量和重量,簡潔直接,一揮而就,這時的劍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后,則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并相信:“自此精修,漸進于無劍勝有劍”。這無劍勝有劍,用在寫詩上,就是洗去鉛華,讓字與意零距離,讓真實裸現。這就是常說的大道無痕、大智若愚。這是劍客,也是詩人仰視并追求的凌絕之境。劉立云不論是年齡,還是心胸和技術,都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無劍勝有劍的階段,他正在去除胸中粘滯,澄心以空,以空待靜,用嬰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靈來接納詩意的蒞臨。有他的詩《隱形閱讀者》為證:“隱形閱讀者來歷不明,他們在寅夜/或者黎明,手不釋卷/借大師的頭蓋骨/磨刀;或者在某堵斑駁的老墻下/鑿壁偷光//但真正把自己磨成刀,磨成吹毛利刃的/能有幾人?更多的人把自己/磨禿了,磨廢了,磨成了花拳繡腿//感謝這些文字,它們貴重、稀少/像金子隱身在巖石的紋理中/而我慶幸先賢們在紙頁中,打開一扇扇窗子/讓我看見了光/看見自己環抱膝蓋,像個初生嬰兒”。

我把這首詩看成劉立云的寫作觀,更是價值觀。他反對機械地學大師,也反對脫離地氣一味的煉金術,同時他由衷地感謝是大師的思想打開了自己的心胸,并真心做大師光照下永遠的初生嬰兒。詩的最后一句:“環抱膝蓋,像個初生嬰兒”,不僅是詩人在光芒四射的大師面前謙遜的態度,更是詩人心中好詩的品質和標準。詩如嬰兒,就是天真和澄明,似嬰兒的神態和眼睛,這是天籟之境。把嬰兒作為精神制高點,老子在道德經里提過三次,意為讓人回到并保持嬰兒的淳樸和自由,回到把金子退還給沒開采的原礦原始的狀態。尼采也在他著名的人生三段論里把嬰兒作為最后和最高的真境。他說人生要經過駱駝、獅子、嬰兒三個階段。駱駝階段是指人要像駱駝一樣堅持信念,負重前行;獅子是奮斗的形象化,讓人像獅子以強大的意志和力量去追求真和自由;嬰兒代表了經歷了前兩個階段的苦行和突圍,獲得了新生,代表了人性的至真至純,且清澈到至空至無,沒有一絲塵埃的境地。用這三種境界對應劉立云的詩歌寫作,那駱駝就代表了他《烤藍》《向天堂的蝴蝶——題同名舞蹈》《內心呈現:劍》為高峰的那時期作品,這些詩嚴謹扎實,詞與詞,本體喻體之間像僅僅咬著的齒輪和履帶,并轟隆著向想象的邊界推進。這種寫作他借助激情驅動,追求的是天賜的神技。詩里可見詩人發力并殫精竭慮的跨度美。獅子是劉立云《臣子恨》《聽老八路說八年抗戰》等審美特質的視覺化,代表著詩人強悍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主體力量強勁了,寫起來反而顯得自由和輕松,詩從對局部和個別字句的打磨,擴展和推延到對整首詩意的提純,詩歌有了平淡中突然躍起的震驚美。而且支持他的是來去無蹤的直覺,欲抵達的是天然。嬰兒就是思維和技術上的返璞歸真,詩人不再沉迷于讓人大吃一驚的比喻和金句,而是把寫詩還原成日常說話,通篇都是素淡的,就是復歸生活本身。但一旦整首詩完成,就像鑄了一把扎心攝魂的劍,這就是古人說的“煉義”,也就是天成。審美特質是率性和灑落。劉立云的這類代表作品就是《同床共眠》,還有后面將要提到的《咽喉》《火焰:391高地》《碘化銀》等。如果再往深里說,嬰兒美還應該以童心說童話,像汪曾祺說的:“好的語言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 。”這就等于在天賜、天然、天成之上,添了一個更高的審美品格:天趣。此時的劉立云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作為詩之大道正道,具體就是真實、自由、樸素、簡單。

需要補充的是,這三種詩歌美學僅僅代表了劉立云寫作大致的時段,他可能在同一時期即寫嬰兒品質的,也寫駱駝特質的。尤其是后兩種審美特質的寫作,其界限還不分明,也就是“獅子”和“嬰兒”同在。也許他正在以獅子的姿態和力量,奔走在去往嬰兒詩學的路上。
 

氣象:向死而生與情懷哲學


氣象原指自然景象寥廓,且云蒸霞蔚。恰如《岳陽樓記》中的“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審美上就是雄渾壯麗。在劉立云詩歌里,氣象代表了胸襟與格局,是前面提到的氣勢、氣脈和氣韻的融匯,以及詩人的情懷與技藝,大智與大志、生命力與創造力擰在一起后,所呈現出的高遠又深邃的面貌。在前兩節中我們主要分析了劉立云怎樣運用自己的才情和靈智創作出這些作品,下面我們再試著辨析一下劉立云詩歌中的情與思,體會一個軍人眼中的戰爭和生命,并對此的深思。這是把大氣象元素化。情與思也是構成壯觀氣象最主要和最基本的成分。

我們來看幾首劉立云的詩,讓文本自己說話。比如前面引用過的那首《同床共眠》,詩中寫了一位戰爭的幸存者,一個老兵,他跟妻子同床共眠幾十年,但從來都不脫衣服,包括做愛。為什么呢?直到去世這個謎底才揭曉,原來這個威武的老兵整個胸膛都是能嚇死人的歪歪扭扭的傷疤。詩到此,不僅他的夫人目瞪口呆,連我們讀者內心也被鮮紅的鐵灼疼并驚詫。此詩本來是歌頌這位死里逃生勇敢如老虎一樣的英雄,但戰爭對人生理和心理的傷害蓋過了這個主題,并尖銳如錐。讓我們對戰爭殘酷乃至殘忍的本質有了剔骨般的直觀認知和體悟。同時也揪著我們往深里探究:個體的生命在戰爭這個大象的大蹄子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人原本應該活得更自在,而不是為了充當炮灰才存在。這涉及到生命的被動和主動、信仰與選擇、自由與為他等等哲學問題。先以節選長詩《上甘嶺》中《咽喉》的一段為例:“他們一個遠渡重洋,一個在/嚴寒的冬天,脫下棉褲涉過/凜冽的界河,然后在這山脈淤塞的咽喉地帶/展開搏斗和廝殺,把死亡像沙丁魚般/壓縮在恐怖的瞬間。但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這些士兵啊/這些像虎豹般勇猛的人,他們/仆倒,他們死去/腳下的這片土地,沒有一寸是他們自己的”。

表面看,遠渡重洋的是美國人,脫下棉褲涉過凜冽界河的是中國人,兩伙人本無利害關系,卻為了別國之爭互相廝殺,直至死亡。這就不只是被動,還有荒誕和悲劇性。這是拋離了具體的生存環境,從純粹的動物自我存活角度來推出的結論。從哲學和社會學上看,人不是動物,人有為他人為群體為道義挺身而出的責任和沖動,而且這個選擇是自主和自愿的,甚至有時就是一種本能。這就是《圣經》上說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因為與其茍且偷生,不如選擇犧牲來殺身成仁。于是就有了永遠照亮和修愈人性的詞匯:尊嚴、正義、勇氣、血性、犧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等等,這些永不生銹的品格像寒夜中的燈盞一樣清潔又明亮。以此思路再去看劉立云的《火焰:391高地》,除了心火燒火燎的疼,更多的是為一種崇高的精神而驕傲并致敬:“盲目墜落的凝固汽油彈;沖天而起的烈焰/燃燒至1000℃,瞬間讓巖石崩潰/和流淌的高溫;嘹亮的寂靜……/與此相關的那個士兵/花名冊的籍貫欄里填著:中國銅梁//我在想,那時他的手該如何深深地插進泥土/他兩排雪白的牙齒該咬住/多大的仇恨。而當他聽見狂歡的火/用它的身體舉辦盛宴的火/燃燒他一身206塊骨頭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他想過酣暢淋漓地,喊一聲疼嗎?//他把他的死堆在高地上/一攤灰燼!一攤灰燼從此成為我們這片/千瘡百孔大地上的/一塊補丁”。

這顯然寫的是邱少云。劉立云把他犧牲的經過寫得這么精粹和驚魂,好像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冶制白銀和黃金,淬煉像寶石一樣的精神和品質。可邱少云畢竟還只是一個26歲的青年,這鮮活的生命就這樣一點點被燒成灰,讓天地低垂,江河嗚咽。讓我們對這段文字不忍卒讀,喚起我們對生命要更加尊重和珍惜的情愫。結尾“補丁”是神喻,它代表了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又永不卷刃的精神,有了它,盡管當下思想以及多方面出現了千瘡百孔的窟窿,也能被這個補丁修復并激活。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認為:人有向死而生的自由,并在死之畏中體驗存在。當然這種赴死是被迫的,因為它的前提是存在受到了不自由的威脅,選擇死就是為了獲得自由,獲得新生。這也跟存在主義的貼邊。當然這重新復活的,不再是犧牲者的生命,而是一種永存的精神,和更多他者的存在。這種關于死亡的哲學意義,讓我們對戰爭中的犧牲者有了些許的安慰,也讓劉立云這些詩有了深度和力度。

而劉立云寫這些戰爭詩時,并沒有想這么多哲思,他只是在傾注自己的感動和深情,每一行每一個文字都沾染了他的淚和血,以及對那些被戰爭踐踏的生命發自心靈深處的關懷、憐憫、熱愛。這種情懷像龍卷風,構成詩宏偉的氣象。這是一種向心力,將讀者的心卷進來,讓我們在對戰爭與生命的慢慢思忖中,才品出了哲學的深意。

最后我必須向大家推薦劉立云的另一首詩,這首詩也寫了炮聲,但卻讓人永別戰爭,這首詩叫《碘化銀》:“那大炮是干什么用的?在攀山的路上/我兒子這樣問我的時候,炮塔上的炮手正在快速旋轉/方向機和高低機;炮口指向蒼茫的天空/糾正我兒子說,那不該叫大炮/準確地說,應該叫高炮,口徑37毫米/彈頭里裝的不是鋼鐵和火藥/也不是陰謀和仇恨,而是一種叫碘化銀的顆粒/當它們在云端散開,發生裂變,彌漫在那里的/一粒粒小水珠,就會像突然聽見上課鈴聲/的孩子,從睡夢中驚醒,然后匆匆/奔跑,匆匆冷卻和凝固;再然后,便化身為漫天大雨”。

顯然這首詩是寫用大炮來人工降雨,限于篇幅我引用了前半段。這次大炮射出的不是“陰謀和仇恨”,更不是死亡,而是福祉和甘露。這才是武器的真正目的:不是毀滅生命,而是給生命提供乳汁。我們也第一次從劉立云的詩里,看到詩人攥成石頭的心開始松動,喜悅隨著驚天動地的炮聲,“像鍋里的豆子那樣被炒得蹦了起來”。讓人想到唐代詩人杜甫在《春夜喜雨》中,高興地迎著漫天的細雨,披頭散發奔跑在黑茫茫的田間小路上。武藝有高下,情義無古今。至此,劉立云的詩歌綻出清澈澄明的光輝,本質還是嬰兒詩學,就像細雨剛剛洗過的天空。我把這看成一個軍旅詩人的家國情懷,以及劉立云寫作的目的和全部意義:那就是讓戰爭結束戰爭,讓烤藍的槍筒上開滿玫瑰,讓寫滿詩的紙箋漫天飛舞,像純潔的雪花,更像打著哨音的鴿子……

結語:劉立云的詩有氣魄,又心地柔軟,他寫詩也是發動一場戰爭,有凌云壯志,也有戰略戰術,即深刻又嚴謹,像古兵書《六韜》中的虎韜和豹韜,前者像虎一樣鳥瞰開闊的戰場,統攬全局,蓄勢待發;后者則是讓詩像雪豹一樣在叢林峽谷中騰挪飛躍。前者考驗詩人襟懷和眼光,后者依賴技藝、爆發力和獨創性。它們一起把詩絮進人心,又讓詩從庸常中躍出來,成一種仰望和敬畏。


李犁簡介
李犁:本名李玉生,遼寧撫順出生,黑龍江長大并學習寫詩。屬牛,性格像牛又像馬。2008年重新寫作,評論多于詩歌。出版詩集《大風》《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恒》,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詩論集《烹詩》獲第三屆劉章詩歌獎,另有詩歌與評論獲若干獎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歌萬里行組委會副秘書長,遼寧新詩學會副會長,《深圳詩歌》執行主編,《猛犸象詩刊》特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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