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家鄉的柳林如煙波綠浪,在春風中似夢似幻地搖曳。每當此時,我的心就像飄渺的柳絲不能寧靜。在皖東北我的故鄉,每到清明,家家戶戶的門檐下都要插上嫩綠滴翠的柳枝兒,據說是因春秋時期,介子推被晉文公焚死綿山枯柳中而為他招魂。這已成為千百年來我國傳統文化中的一種習俗。
然而,我年年清明時節插柳,卻是為了懷念我的母親。
我小時候,家境貧寒,清明時節,青黃不接,生活無法維持。娘一手拿只黑碗,一手拉著柳棍,帶著我到富人家要飯。我緊緊地拉著娘的開花破棉襖,為了保護我,娘手里的柳棍被惡狗咬得傷痕累累掉光了皮。回到家,我驚嚇得發了燒。娘說我是嚇掉魂了,要在太陽正當午時給我招魂。娘折下柳枝,把我的小褂兒搭在柳枝上,娘手拉柳枝到我去過的地方給我叫魂。娘讓我哥跟在她身后回應她的呼喚。我的乳名叫安然,娘滿眼尋覓的神色,一面慢慢地走,一面凄然地喚道:
“安然啦,哪里嚇著,抓著柳枝兒跟娘回家吧!”
哥在后邊答:來了!
娘拉長聲喊:“安然啦——家——來——吧——!”
哥回應:來——了——!……
娘高聲喚:“安然啦,天晌午了,快抓著柳枝兒跟娘回家吧!”
哥回應:來——了——!……
如此反復呼叫直到過了晌午才回到家。娘給我穿上小褂兒,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撫摸著我的額頭,又用臉緊貼著我的小臉蛋兒,娘臉上綻開了欣慰的笑容,輕聲兒說:我兒的魂兒上身了,燒,退了……
我長大了,意外地考上了皖北行政干校。離家時,娘在村頭捋柳樹葉,我急切地喊道:娘!柳樹葉苦,你別吃那個了,我干了工作,就接你去享福……我工作后因酷愛文學,自學創作,發表了一些習作,被人嫉妒,趁運動之機把我斗成“右派”;我不服,堅持辯理。因“態度惡劣”被定成“極右分子”開除公職,勞教四年后被遣返回原籍老家交貧下中農長期監督改造。“文革”期間我被游斗時,母親拄著柳棍站在會場外,久久沉默無語。正是娘冷峻的沉默,給了我無窮的力量和勇氣,去戰勝劫難,堅強地活下去看見天日。
更為刻骨銘心的事,是“文革”后期那一年的清明時節,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因長期罹患氣管炎、哮喘病無錢醫治,病情垂危,躺在我哥家堂屋當門的小網床上已多日食水未進,拒絕治療,怕連累家人。斷氣時還為我沒有說上媳婦而合不上眼。出殯那天,駐村“社教”工作隊隊長嚴辭不準我這個“右派分子”為我的娘戴重孝、拿哀棍兒。我渾身顫抖,跟著送葬的人群隨著娘的薄棺材一路向西山墓地走去。
我淚珠滾滾,在心里禱告著:
“娘啊,過石橋了,你慢一點兒,您的老寒腿還沒有好啊!”……
“娘啊,過溪溝了,您小心點兒啊,您的病是為養育我們受苦受累得的呀,兒沒能治好您的病,兒不孝啊!”……
“娘,上坡了,您又要犯喘了!走好啊娘!……”
娘啊,兒子無罪,兒子冤呀!娘,請您相信,兒子很快就會平反昭雪的,到那時,兒會帶著您兒媳和孫兒去看望您,給您送錢……娘啊,您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娘您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住在竹園茅屋里,凝望著土鍋灶,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娘給我搟的香噴噴的豆雜面條了……
又是清明,又是柳綠草長。1979年清明時節,我所在的組織部門終于下達了紅頭文件:“經查該同志無右派言論,屬錯劃右派,予以改正復職。”啊,啊!從1958年4月清明時節糊里糊涂被定成“極右”,歷盡坎坷,九死一生,到1979年4月“改正”,前后是21個清明時節呀,蒼天!人的一生能有幾個21年啊?!
我終于成了家過上正常人生活了。憶起1983年的清明時節,我帶著當演員的妻子和天真美麗的女兒回老家給母親掃墓。剛下汽車,就見老少爺們兒聚在村口,個個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兩歲多的女兒瑩瑩,當眾鬧了兩個大笑話。她看見搖著尾巴來歡迎她的小花狗,就伸出雪白的小手喚道:“咪咪!咪咪……”像喚小貓似的認真喚著。小花狗猛一愣后退了一步,連正搖著的尾巴也耷拉下來了,大伙“轟”地笑了起來。她也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興奮地跑到路邊,看見徐大伯扶犁耕地,大黃犍戴著牛籠嘴站在那里靜聽大伙歡笑,她很奇怪地大聲問道:“爸爸,你看,那牛的花帽子為什么不戴在頭上,偏戴在嘴上呢?”逗得大伙前仰后合地笑彎了腰……然而,歡笑聲中,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在那些熟悉的親人和鄉鄰中,再也見不到我母親慈祥的面容了。母親在病痛中歸去了。她受一輩子苦,沒享一天福就走了。我內心的痛苦和遺憾,是別人無法想象的。
蛇年的清明時節,我依舊在門檐下插上柳絲。正在上一年級的外孫女兒妙妙問道:“姥爺,你插柳條干什么呀?”我說,“清明了,該插柳枝兒了。”她睜大眼睛問道:“為什么呀?為什么清明時節你插柳枝兒呀姥爺?”我沉思著說:“我想我的媽媽了!”她一臉茫然,眼里閃著盈盈的淚花,望著柳絲久久不語。妙妙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