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我熱愛的人間》。
《冶工記》詩歌選讀
在鋼鐵廠給母親寫信
母親,我在鋼鐵廠給你寫信
聽見礦石在烈焰中沸騰了嗎
這讓我伏案的側影
看起來似有些力量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逞強的時候
內心有多么不安。這一次不同以往
我的軟弱是鋼鐵的軟弱
也像老屋山前,那些竹子
之于風雪的軟弱
多少次想告訴你
我的境況,像過去無數次欲言又止
每每見你,都像桃花那樣報喜
梨花在倒春寒中,也開得那么用力
如今,兩三萬人的身家,讓我
常常深夜乍醒。你在天上
我不能隨便驚動
突然想給你寫信
機器轟鳴,覆蓋我的單薄和猶豫
掩飾字跡的漫漶和詞不達意
但這并不重要,寫完我就起身
像第一次獨自出遠門那樣
決絕,忐忑,自信
母親,你不識字,過一會兒
我會把信掛在桃樹梨樹的花枝上
鋼鐵廠的春風慢慢讀給你聽
父親的鐵器
一種用來打制
斧頭、柴刀、鑿子、釘子
一種是我用來打
用他的不順心打,不得志打
吃虧上當打,鄰里斗氣打
用雞叫三遍時的風雨打
用低吼,用竹竿和土塊
追著打
鐵了心打掉我的犟、懶、笨
打掉不認錯、不求饒、不聲響
藏在鋪草里的小人書、枕頭中的夢游
打掉我對農事的不協調
對山路的掙扎
對小河流淌方式和方向的想象
終于把我打造成一類鐵器
像斧頭、柴刀一樣鋒利
常常割破自己
像鑿子、釘子一樣孤獨
一輩子和天空過不去
入 夜
夜晚的廠區沒有星空
燈火繁稠,一如這個秋天
爭相呈現的果實
焦化、煉鐵、連鑄到軋材
聲音越來越大,不可能兼容
秋蟲與落葉的共鳴
熱烈不屬于任何遲疑
風把自己風干,輕輕一擦應有火花
這樣才能與奔騰的鐵流相互碰撞
才能對無數人仰望的星空視而不見
沒有一種物質如此柔韌而堅硬
沒有誰的欲望經得起千錘百煉
走在鋼鐵廠,多走一會兒
所有空曠都那么逼仄
一個人的呼吸漸漸富于節奏
像還原鐵,像鐵吞下茫茫黑夜
鋼鐵之晨
生活之重,從未重于生活本身
如果有,減去今天早晨
很早起床
一件罕見的事:
看到這座鋼鐵工廠紫色的天際
試著找出一種植物來形容:
桔?;?、薰衣草、曼陀羅、風信子
都不貼切,它就是紫色
慢慢變成紫紅,
迅速變成橙紅,一眨眼
金燦燦的,耀眼而溫和
像高爐出鐵,轉爐煉鋼
移時之間,它將照亮
爐前滾燙的臉和天車上的鞋子
此刻,我已清理過隔離茶
將書簽帶拉直。穿上
和明天一樣尺碼,另一件藍色襯衣
鋼鐵廠的芍藥
唯獨鋼鐵廠的芍藥,有雪霽般的花
沉默著,發出明亮的聲音
不然,誰還能叫醒我呢
機器轟鳴。天地寂寂。高處的椿芽
和低處的酢漿草都探著頭
張望。陽光走了一夜
芍藥是最里面的一道光
引我靠近,駐足,均勻地呼吸
練習如何自處
被熔化的雨幕
你見過風雨中的煉鐵廠嗎
見過天色愈暗愈火紅的光焰嗎
見過雷電突然轉彎的高度嗎
見過像雨點一碰就碎的黑夜嗎
這一生經歷多少恐懼
從未如此平靜
仿佛背負干將鏌铘
蒼茫雨幕只是劍鞘,所包裹的
光芒讓身外之物如同廢墟
讓一切暗示與箴言都露出矯飾
煉鐵廠吞下焦炭和礦粉
億萬年在地下積蓄的光明
一瞬間熔化天空
沒有更高處可以安放
鐵河滾滾,消納無邊無際雨聲
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夜的猙獰只是讓鋼鐵比閃電
更痛快表達的背景
在熱軋車間
卡其工裝、藍色口罩
小雨中,一一握手??床磺?/span>
我熱乎乎掌紋為他們制造的表情
走進四面鋼鐵的巨大廂體
一排軋機——這是他們告訴我的
吞下火紅鋼坯,劇烈震顫
反反復復,直到成為平板
滑到盡頭,安靜如一塊冰
似乎從未經過烈焰和痛擊
雙眼再難離開
一塊接一塊涌來的方錠
每過一臺軋機,靠近一次本色
從白得似乎透亮,到紅得發紫
最后一片黑青
我在人群中被磋磨著,雙頰發熱
眼睛漸漸模糊,身體越來越薄
像一張桑皮紙,在鋼鐵工廠
怪異地飄動。告別時,他們
在中巴車外用力揮動手臂
把我扔回熱風爐里
引 子
常常在凌晨乍醒
感覺自己是一塊礦石
睡在億萬年的時間里
一些事情翻來覆去
一條舢舨在海上,被風擺弄
仿佛不投入熔爐
就會繼續氧化
忍不住回想
這么長的夜和那么短的一生
我只是礦石中的鐵分子
拼命掙脫的只是自己
灰 燼
鋼軌邊一叢紫菀。每當
運送礦石和煤炭的火車經過
都側過身,低著頭
沒有誰需要它讓路
廠區里車速很慢
一路緊追的風也已在廂體小憩
仍然盡可能騰出更大空間
這是一種習慣嗎?如同我
每次在出鐵口望見流淌的火焰
瞬間被點燃,親眼看到
輕的部分化為灰燼
燃 燒
夕照在燃燒
將高爐投影在草坪上
我站在中間,看到
高爐如同劃著落日的火柴
黑暗一步步走近
高爐把光焰投射在草坪上
像深夜跳動的心臟
我站在中間,幸運得
如同燃燒的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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