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弦,本名俞華良,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星星》《散文詩》《散文詩世界》《中國詩歌》《飛天》《詩潮》等發散文詩600多章。10多次入選中國散文詩年度選本和其他全國性選本,出版散文詩集《初夏的感覺》、《曉弦抒情詩選》等,現為中外散文詩學會常務理事,嘉興市作協詩歌創委會副主任,嘉興市南湖區作協主席。
對仁莊一座草屋的回望
父親名土,母親叫花。我青蔥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鮮好聞的泥腥味。
我成長的骨骼黧黑的肌膚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個歪歪扭扭的腳印,都散發出濃烈的泥腥味。
可車過仁莊,我看見:一座秋風里瑟瑟發抖幾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條擱淺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的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終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著鬧著愛著寵著的草,一旦入了一雙法眼,被細密遴選和精心編織,被寵愛有加地送上捆綁著大紅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蔥的泥腥,會在日月反復的炙烤里,蒸發殆盡!
考古一個村莊
考古學家像個仙人,在村莊龜裂的大曬場運足氣,借古道熱腸的線裝書的浩浩乎洋洋乎,說這是一個貴妃一樣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寫村莊的天文地理,他在村莊僅存的一面灰色土墻上,用碳筆一一記下:道路,城墻,樓臺,學宮,府衙,道署,寺廟,水塘,溝渠,牌坊,古樹,閘前崗,府前大街,田螺嶺巷,花園塘巷。
他像熟練的甜點師,將芝麻蔥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燒餅上
他還記下村莊的胡須,眉毛,嘴巴,鼻梁,額頭,青春痘,美人痣,記下男人醉生夢死的花翎的官銜,和欲望喜悅的紅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這張燒餅烤得焦黃誘人。
他說一千年前,小村是位香噴噴馥郁郁的處子,眼神清澈,肌膚水滑,豐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歲月的間諜和時間的特務,他現身村口,就帶來一出精彩的諜戰戲,令用心者感嘆,用眼者唏噓,用情者春心萌動。
我看到過這樣一個林子
我看見的一個林子,其實只有四枝春天的白樺;
我看見兩對靈動的槳,或者,四把追打春光的槳,她們優美地劃動在林濤的呻吟里。
哦,我看見靈動的槳影,和槳影里顫栗不息的灌木,和灌木叢下赤熱的山巒。
早春薄薄的霧嵐,為她們抹上一層又一層彎彎曲曲的羞澀和光暈。
我還看見,一條明亮的小溪,和溪水旁啃草的一群青春的山羊。
甚至,我還看見律動著站起來的海,以及,一場堆滿雪浪花的時間的海嘯。
河水在回憶
春天的河水總在回憶,什么東西都令它激動不已!
像一生都在練習放棄佛陀,笑容與哭泣;人臉和鬼臉;青春與皺紋……一一出現,或一一消失;
無緣無故地夢見她望見她和逼近她;
無心無肺詛罵她背棄她,都令她顫抖不已。
始終,坐臥在歲月底洼處最忠實的線人,死死抑住,一場場來歷不明的涕淚泉涌。
考古家如是說
所有的人和事,都無法擺脫土地最初也是最后的召喚。而塵土,炊煙一樣從地獄十八層汩汩升起。
生活的悲欣交加,無非是像糅合于土里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像慈悲的千手千眼的觀音或現世寶,輪回再現。
世事的潮起潮落,沙器樣崛起的大大小小的建筑,無非是在土地的胸脯上,再施以一層毛茸茸的塵土;
然后,新的塵土又被時間召回,又重新夯實,等結出灰黃殼兒,又有新土一掬掬堆來……
鮮血與呼吸,生命與掙扎,光榮與恥辱,全以壁畫或者芯片的形式,鑲嵌在大地的裙裾上,形成村莊的處女地。
英雄受了重創
血流殷地,小草在無聲地哭泣。
英雄遭遇重創,曾經的太陽,被黑夜用擔架硬生生地抬走。
奄奄一息的英雄,身上全是蜂窩般的彈孔,刀一樣彎彎的月亮,領著星星的幫兇,劍一樣向他剌來。
各式各樣的牛虻,端著長槍長矛,嗡嗡飛來,在英雄身上尋找新鮮的傷口——
老牛虻,新牛虻,半老不新的牛虻;傳統或新創的牛虻;大牛虻,小牛虻,半洋不土的牛虻,本土或西洋的牛虻;泊來的牛虻,內生的牛虻;高貴的牛虻,低級的牛虻;
唱過英雄贊歌的牛虻,撕下可憎面具的牛虻,雜種雜生的牛虻……在英雄扭曲的臉上尋找停機坪,在英雄冰涼的胸口尋找停機坪。
各式各樣的牛虻,像軍用戰斗機,嗡嗡地卷起血腥和塵埃。誰都不肯錯過這機會,哄哄呼呼,扯著嗓子鼓噪不息;
仿佛英雄是被她撂倒的,仿佛英雄是為她那薄如蟬羽的石榴裙迷倒的。
她們肆無忌憚地圍繞英雄身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傷口,張大嘴巴,吮吸著,叮咬著。
殘陽如血。那些大腹便便的牛虻,仿佛成了英雄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