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甘肅)
守 候
臘月的村莊。立春已過。并不刺骨的冷風邁著匆匆的腳步,神情急躁地徘徊在村莊的每個角落,似乎要喚醒那個沉睡得太久的家園的紅褐色土層,還要喚回那些不知禮儀忘了節令的村莊的孩子。黑灰的老槐樹伸出僵直的手臂,任憑風在它身旁穿梭,佝僂著腰背再也沒有力氣去搭理。
一場姍姍來遲的雪,恰如其分地為即將來臨的春節調勻了色調,在接近年關的最后時段增添著“年”來臨前的種種氛圍。白皚皚的雪讓房舍和周圍的小山包都銀裝素裹了。
于農歷年而言,一場雪是多么必要!年的所有程序最好是在冰天雪地里展開!
紅紅的對聯貼上門楹,紅紅的福字貼上木門,紅紅的燈籠掛上樹梢,紅紅的鞭炮響徹山村。還有,此時,巧媳婦在柴草的煙氣籠罩里編制一款款造型美觀的可口面點,年輕力壯的男子清掃一年的浮塵,要把那幾間溫暖的木屋打扮的亮亮堂堂。戴著老花鏡的奶奶,巧手剪輯,玲瓏的窗花栩栩如生,那鬢發斑白的爺爺和活蹦亂跳的小孫子攜手忙里忙外,捧著盈盈年味兒,順手把喜慶、團圓和安康的氣息涂抹得到處都是。
這是村莊該有的狀態!這成了村莊的記憶里曾有的狀態!
影像一般儲存在腦海深處的印跡,用盡所有的努力和想象,施用所有的魔法和描述,今天,此時,無論在村子的心臟還是邊緣,我都無法將記憶和往事還原,村莊的留白頃刻間擊碎了童年美好的記憶。我豐富的想象被并不生動的眼前的一切所禁錮。行走在已經來臨的春天的風里,同行者的三兩個身影并不能打碎村莊的寧靜,敞開或者虛掩著的大門,并沒有傳出一些笑聲。那架重重的相機始終在肩上,似乎略顯孤單,我知道它能將日常生活中稍縱即逝的平凡事物轉化為不朽的視覺圖像,多希望那黑色的魔盒在光影世界里打通一條時光隧道也能將往事還原。穿著臃腫的老年夫婦背著背簍,有所期待地張望,這是我們在村里見到第一群人。
而此時,遠山的雪和我們冷冷地對視,在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夏天的時候,我曾頂著毒毒的太陽行走在村中的沙土路,麥子杏黃的時節,村中一片安安靜靜。偶爾見到的是一些老人、大肚子婦女和學齡孩子,他們在商店門口的高臺子上蹲坐、洗衣或者專注的吃著雪糕。布谷鳥孤單的鳴叫穿越空曠的山林和麥浪,讓幽藍的天空更加遙遠,卻好像并不能引起人們多大的注意。田野的莊稼自顧自的生長,瘦弱抑或健碩,都無人知曉,偶爾有風吹過,順著風的方向,它們無精打采地搖頭晃腦,好像注定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它們是迷失方向的村莊的孩子,等待揮舞的鐮刃觸碰六月的驕陽,讓顆粒歸倉不再是古老的傳說和時代的口號。
這完全不同于饑餓年代人們對于糧食的渴望,土地,在村莊曾經承載著生命不可推卸無法逾越的重任,等待一場麥子的收割,和一場大汗淋漓的打碾,一頓勞碌之后的飽餐,在村莊的歷史上也許是一年當中最盛大的事件。人們寄予黃土地的期望,就要在汗流浹背的三伏天早起晚睡全家動員人背馬馱中一一實現。如今,一切似乎要變成遠去的笑談!
雖然酷暑的熱氣滾滾而來,咄咄逼人,然而夏收的氣氛并不緊張,打麥場上還是雜物堆放,亂草叢生,并沒有人顧得上去打理碾平。
麥子的地盤越來越小,村莊的空間越來越大,青壯年勞動力一撥一撥遠離泥土,向水泥路更多、電器更多、高樓更多、燈光更多的城市進發,現代化的遠方像一個大吸盤,一部分人蜂擁而上,另有一部分在離土地更近的地方獨自堅守。有人行色匆匆不斷地靠近繁華的街市,就必然會另有人默無聲息孤單堅守。
村莊由老人和孩子堅守,成了無法選擇沒有后路的必然。
82歲的張老太太,是村里的一員。1958年入黨之后曾連續多年擔任村子里的婦女主任一職。今天,在這個飄著雪粒的早晨,村莊一片安寧,她家的兩扇木門緊閉著,老舊的門神也不知過了幾個年,雖已褪了顏色殘缺不全,仍和門一道靜靜堅守主人的家園。門并沒有上鎖,試圖輕輕推開,卻被重重地擋了回來。鄰居家的女人輕而易舉地幫我們開了門,她和老太太有著相同的門的密碼。
也許村里大門的密碼都是一樣的,為了相互的照顧。
煙氣氤氳的舊屋子,光線昏暗,空氣嗆人。一縷縷煙從土炕中央放置的一個舊火盆上冒出,升騰在屋子的上方并均勻的彌散在整個屋子的空氣里。張老太太和她嚴重駝背的老伴圍著這一縷煙,擦拭著熏得通紅的雙眼,開始了新一天正常的生活,圍起一爐煙火,一切按部就班。
圓柱形的鐵皮支架讓一口熏黑的尖底鍋穩穩地安放在煙火的上方,罩住了燃燒物,火盆里燒的到底是什么?樹枝?玉米棒芯?反正不是煤或者碳。鐵鍋里熱著的是豬血饃饃,是殺了豬的人家送來的,這是一頓現成的豐盛午飯,還帶著葷腥。老人一面用鏟子翻炒,一面不知所措地說:“還要照相啊?不用照了。”竹篾編成的炕席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黑黑的,還有被燒焦了的一坨一坨。茶壺、水杯、碗筷、笤帚凌亂地擺在炕席上,行動不便的一對老人,土炕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老人有兩個兒子,一年前,大兒子上山挖藥材不慎墜崖身亡,兒媳從此一病不起。二兒子招婿到鄰村也因病去世。老人理了理散亂的白發輕聲細語的述說家庭遭遇的不幸和種種噩耗打擊,深陷的眼眶噙滿淚水。她的孫子28歲,尚未婚配,外地打工去了。她瞪著茫然的雙眼說:“也不知道我孫子今年回不回來?”問起她倆的身體狀況,老太太眼淚滾落,提高了嗓門說:“啥病都沒有啊,82了還不走,活著是個害啊。”
多余的煙從紙糊的方木格子窗的破洞里不斷吹出,火盆里的煙也不斷地向屋子上空升騰,老屋里始終有一層煙霧浮著,讓原本冷冰冰的的屋子有了些許暖意,那是人間煙火中最必須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將生變熟,將冷變熱,充饑果腹,哈氣取暖。還好,她還有老伴在眼前,和她一同守候老屋。
土炕的墻角,擺放著一對暗紅的衣柜,鑲著圓形的黃銅裝飾和舊式的銅鎖,本地被稱為炕柜,一般是婦女陪嫁用來裝衣服的物件,我的祖母在世時有相似的一款,上面還有雕花,是不允許家里別的人動的,這種陳設,好像回到古代,如今適合被收藏了。只是老人的炕柜和門窗一樣常年經受煙熏火燎,黑色的污跡已經和歲月一道給屋子鑲上了一層陳舊的色調,和老人一樣蒼老地喘息。
屋子中央靠墻的地上,和本地所有人家一樣,有一張八仙桌擺放。按照風俗,桌子是供祖上神靈用的,再窮的人家也要擺放一張,桌子繁簡不一,材質不同,花樣不等。他們的桌子顯然是最普通的一種,桌面發黑,浮著一層灰塵,舊跡斑斑的家具,留下多少歲月的印記和前輩的痕跡,虔誠供奉的神靈,如今多么靜寂,對于那些遠離村莊的孩子,它們也無能為力。蒼老的木屋、坍塌荒廢的土墻、日漸消瘦的農具抵擋不住生活更大的風雨,挽留不了離開家園的腳步。現代化帶來的舒適畢竟有著更大的誘惑力!
老人身后的土墻,糊著一層報紙,熏黑的墻面可以看出報紙的年月,墻面訂了許多釘子,用來掛帽子、繩索等。兩位老人原本平靜自然的一頓早茶和午飯,被貿然而來的我們打亂了秩序,老太太本來有著舊疾的右手動作遲鈍、有些失控,顫顫巍巍地為老伴沏茶,不知所措中念念有詞:茶不喝了,不喝了……
一盆煙火,一口鐵鍋,一片竹席,一塊土炕,一扇虛掩著的窗和一扇敞開著的門。一對耄耋老人相依相伴,關上大門,關起這個世界所有的喧鬧和紛爭,所有的世事無常和時代變遷,在一縷炊煙里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多年以后,也許在博物館供后人觀瞻,也不知參觀者會有怎樣的感動或者感嘆!
就在走出院落前,我再次回頭,老太太一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扶著門框,在半遮著的門簾里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依然散亂的白發在風里凌亂的像冬季里的野草。高高的廊檐撐起老屋瘦骨嶙峋的骨架,已經腐朽的橫梁和檐柱,還能支撐多少個春秋?就像這一對老人,還能有多少體力來承受相機的快門的重量?屋頂的瓦松,垂著干枯的手指,還能為村莊守候多久?
我悄聲提醒朋友再一次回頭,那架神秘的設備,在光影世界里留住了永恒的瞬間,好像再也承受不了老人的盯注,輕輕推門而出,生怕一聲吱呀把身后艱難的支撐和平靜的守候擊落在地,碎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