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正開(云南)
山中夜晚
我喜歡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這樣的夜晚才是浩瀚、深邃、博大而純粹。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地披上一層半透明的薄紗,一切在視野中若隱若現,美固然美,也不乏浪漫的情調。但這樣的夜晚只屬于詩人、戀人等少數有“雅興”之輩,我以為作為夜它不夠盡興。這就像一位嗜酒者只讓他喝啤酒或紅酒,不飲五十度以上的白干,不能品咂出酒的濃烈與香醇。
少年時代,有好長一段時間,大概四、五年吧,我經常到離村二三里的山谷中去守夜。父親幫一個水文站干活,本來是他的職責,我卻不情愿地“頂職”,也因此有幸享用了山中的夜晚,讓我更偏愛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
這樣的夜晚,夜幕像是給大地披上了一件黑呢大衣。四圍的山像天然屏障,天作地合。夜濃黑如墨,色彩凝重、單調、沉穩。山形、樹影甚至遠處的鄉村燈火都隱退了,一切像是被裹起來包扎好,什么都看不見,包括你自己,站在這樣的夜晚,無所謂遠近、高低、彼此,你完全融入到夜幕里,變成夜的一部分,你可以什么都不看,你也可以什么都看;你可以“看”到蒼穹,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腳尖甚至鼻息;你可以充分感受世界無邊的博大厚重,也可以徜徉在僅容得下自我一點浪費也沒有的小天地。這既是無形的大又是無形的小。你的舉手投足、每一個動作都是在拓展生存的空間,但這種拓展不會給你帶來絲毫的阻礙或麻煩,你完全是那樣的輕盈自如,你完全是夜幕下的舞者、獨步者。溫暖裹夾著你,世界就是一堵無處不在堅實而可靠的墻,你可以隨處偎依在夜的懷抱里,就像在家里靠著墻閉目養神,全身心放松,有一種心沉丹田的安全感。這無形的夜是碩大而豐盈的,你完全可以想象出白天的山崖、樹影、草叢、蒼穹……這些有形的世界在你記憶的筆觸下更加充盈而真實。
月白風清之夜,山形樹影在常人眼中是婆娑多姿的,而對一個孤寂而充滿恐懼的少年來說,看山崖面目獰猙,觀樹影斑駁詭譎,瞻蒼穹遙不可及,星星像是擠著詭譎之眼,有形的世界真實得讓人窒息,陰森恐怖。有形的世界,我們必須循規蹈矩,那兒是山,那兒是水,那兒是崖,那兒是樹,那兒是溝,那兒是坡,那兒是天,那兒是地。這樣,恐懼無時無刻不像一只魔爪從有形的任何一個可能的方向襲來,總有一些你目及不到的地方,陰暗的、朦朧的樹叢背后,想象的空間真實而生動,星星、月亮不過是不懷好意的家伙,給恐懼的魔鬼下手的機會。
山中夜晚是靜謐而溫馨的。沒有塵世的喧囂,即使偶爾的鳥啾蟲鳴風聲水響,也只是大自然的本色,凝滯在夜的底色里。黑是思想者的領地,這樣的夜晚靜如止水,讓人學會靜默,獨自守望,冷靜思索,培養一種沉穩的性格。墨黑的夜晚屬于睡眠的姿勢,尤其在山中,夜幕拉下窗簾,窗外是大自然或大自然的交響樂,你的夢就是無邊的大海,枕著柔韌的夜,任潮起潮落。睡眠拒絕光亮,許多賓館都以黑色窗簾制造黑夜。
向往光明是人之本性,但我們必須正視黑暗,無論是在漆黑的夜晚摸黑走路,還是身處墨黑中保持靜默。我們要承受黑暗的浪潮,讓思緒蓄滿張力,走出有形的世界。
我喜歡山中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