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總在忙碌,端午倒也清閑。兄弟相約到山前。不見還有思,相會卻無言。
過去常常做夢,最近天天失眠。爺們老去有誰憐?懶得說時事,只能話當年。
在北京的一間地下室里,老樹坐在案前,用毛筆在紙上細細勾畫,瞬間,一個散淡清雅的男子現于筆端,而他,剛剛還嬉笑怒罵的豪爽也瞬間變作凝神靜氣的認真。
“在家拈針繡花,出門提刀殺人”,他說,用手比劃揮刀狀:“一路殺將過去,毫不留情!”
腦中跳出《挑滑車》中的戲詞:“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恍惚一下,眼前這個光頭黑面的山東大漢和他畫中偃仰嘯歌的白衣書生合體了。
1 老樹
老樹不是畫畫的,他是個教書匠。想他的工作經歷,若簡化,大約一行字就夠:1983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在中央財經大學任教至今。
老樹本來不叫老樹,叫劉樹勇。也許像他說的,因為很小就長成了很蒼茫的樣子,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學生們就“樹哥”“樹叔”地叫他,要叫到“樹爺”的時候成了“老樹”,既然自己的本名叫起來有點不大順口,他就找個大家都叫得順的名字用起來。
老樹幽默,幽默的男人親和,“我的長相太凄涼了,上下五千年提前都長好了。”他自嘲地呵呵一笑,大家跟著樂了,初見的拘謹和陌生就漸淡漸散了。邊聊邊給每位到客遞過來沏好的茶,茶壺杯子都是自己燒的,“(19)85年、86年吧,迷上燒陶,很上癮。這些都是自己燒的殘次品,燒成的都給人拿走了。殘次也好,有獨特的味道。”
老樹書教得好,學生知道。評定學校老師的好壞,社會體系里,職稱、職務、文憑、論文、獲獎花樣百出。學生喜歡老師卻不會去參照這些,學校里誰課講得好,學子間自有評定。老樹老師便是中財大屆屆口口相傳的傳說。
早先,他講公開課,什么大學書法、公文寫作、當代文學、當代美學、攝影欣賞等等,無論什么,有他的課,大家便奔走相告,直到大教室里滿得站不下,四五百人,他要喊著講,才能讓每個學生都聽見。
學生描畫他教授公文寫作課的狀態:“鈴聲響過,晃著進門,低頭看一眼課本,抬眼掃一下我們,然后滔滔江水般流瀉出真知灼見、性情心聲。他講西南聯大里中國文化界的翹楚、講風華絕代的林徽因,講錢鐘書的《圍城》,講張藝謀的《紅高粱》,講盧梭的《懺悔錄》,講詩經,講高更、塞尚,講波普藝術、解構主義,還有好些我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這些完全無法用‘公文寫作’涵蓋的東西聽得大家如癡如醉。要下課的五到十分鐘,他才會懊惱地講一會兒課本,期間還夾雜‘公文寫作,神馬東西’之類的抱怨,直到下課鈴響,仿佛扔掉了課本的郁悶,說聲‘去也’,踹門而出……”
“學生那么喜歡你的課,你喜歡教書么?”
他無可無不可地笑笑。
“不必滿口道禪,不必裝神弄玄。認認真真吃飯,憑著良心掙錢。”他寫這樣的打油詩在畫里。所以大約無所謂喜歡或者不喜歡,在他,教好課是本分。“我覺得人該有點專業感,這個專業感不是別人要求我們,不是別人覺得好不好,而是我能不能就目前我的智力我的能力做到最好。”
老樹博聞強記,他的研究廣泛涉及文學、繪畫、電影、書法等領域。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轉而關注當代中國攝影發展及傳播過程中存在的相關問題,有大量批評文章行世,著作數十種,策劃諸多影像展覽,攝影圈里,提到劉樹勇,是響當當的名字。只是,他不把自己的博學當個什么了不起的事,這些不過是“看過些雜書,想過些事,碼過些字”罷了。他那些別人一擲千金想求的畫,在地上桌上椅子上箱子里隨意堆放著。對他,畫的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畫畫的過程。“把內心關注放在怎么做好一件事上,解決這個具體問題就可以了,最終東西拿出去別人說好,不重要。是讓自己的內心豐富起來,而不是去炫耀,不是表演給人看,你要相信這一切東西都是解決你自己的問題,讓你自己通達、精細,對自己日常生活起居坐臥有要求,你這個人慢慢才像個樣子了。”
作家楊葵曾著文評說老樹:“如果純憑個人喜好,我甚至想說,老樹文字第一,書法第二,畫排其三。”又說:“老樹文字有股特殊的穩,并非四平八穩那種寡淡之穩,亦非精巧設計那種做作之穩,更非所謂風輕云淡的雞湯之穩;他是左沖右突,縱橫捭闔,卻又胸中有丘壑,可點百萬兵的動態之穩。快人快語,口無遮攔,得意處長篇大論,憤怒時脫口罵娘,論人事也常有論據不足便下大結論之嫌……按說這么個寫法非常危險,容易跌入莽撞漢子夸夸其談的惡境,但是沒有,得力于幾點——力量、心智、修養。”
看他寫的《中國攝影界的四種病》,那種殺將過去的痛快淋漓,讓有些人將他看成是中國最激進的攝影批評家,而楊葵所言的“力量、心智、修養”,卻又把控住這些激進。
老樹的微博,粉絲近百萬。他也曾開過博客,其思想其語言其風格吸引了大批簇擁者,2006年,他以一篇《走了》叫停了自己的博客。有粉絲留言,用“阿甘不跑了,我們怎么辦”來形容心中的迷茫和困惑。其實阿甘跑或者不跑都不為什么,老樹也是,博客想開的時候就開了,想停就停下,沒有,也不想為什么。
老樹講粗話:“世間破事,去他個娘!”“青春啊!×他媽的!一晃,過去了。”“年過半百了,再像過去那么傻×,有點不好意思了。”這類的話他放在畫里寫進文中,坦坦蕩蕩、心平氣和的。老樹煙抽得很兇,穿著隨意,走路咚咚咚的。但你看他,怎么瞧都是個讀書人,身上有“士”的氣。
因為生長在山東,老樹向往南方。恢復高考,報志愿他報了南開大學,以為那是座南方的大學,通知書來了才知南開大學在天津。1981年,老樹第一次去了南京,“剛過了春節,北方一片肅殺之氣,麥子都沒有返青,綠皮火車一過徐州,看見窗外的油菜花,驚艷了,扒火車窗戶上,眼淚嘩啦啦就下來……到了南方,什么都變柔軟了,有些黑乎乎的地方,忽然見一樹花開得稀疏而明艷……太感動了。當時想,他媽的,這就是江南呀!”
后來,這個北方男人滿腦子的江南想象一直蔓延到畫里,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2 老樹畫畫
“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藝術是唯一讓我們內心柔軟的東西。” 老樹說。
老樹喜歡畫畫,小時候就喜歡。雖然上大學前一直生活在農村,雖然處在一個知識極度匱乏的年代,對繪畫幾乎沒有概念,但他崇拜村里畫憶苦思甜畫和大批判畫的畫匠,那個畫匠筆下的舊社會、那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逃荒人在寒風凜冽的荒野中跋涉的凄涼,深深印在他的記憶里。
1979年的秋天,已成為南開學生的老樹和同學去天津藝術博物館看展覽,那是黃賓虹、齊白石、徐悲鴻三人的畫展。第一次看見畫家真跡的老樹深深被打動,他有了學習畫畫的沖動。“我回來之后就找了一支鉛筆,把同學搪瓷臉盆上面的兩條金魚給描下來了。可惜那張畫找不著了,那是我的第一張作品。”
那次展覽的震動甚至強烈到他想轉學去天津美術學院,為此焦躁不安得飯都吃不下,只是轉學之事操作起來極其復雜,終于未能成功。
卻由此開始業余學習畫畫了。“一開始就是臨摹,但那時畫冊什么的極少。我記得那時經常去天津的一家舊書店,買不起就站著看,畫冊里喜歡的畫,一點點地琢磨。一回學校,就趕緊根據記憶畫下來。后來發現看著印刷品畫來畫去的,筆法章法都不對。所以后來就盡量去看原作。天津的畫展少,有時也坐火車去北京看畫展,每一次有畫展,都是無比快樂的觀看體驗。”
大學時期的老樹,除了生活必需,所有的錢幾乎都用在了畫畫上,所有業余時間除了讀書就是畫畫,有時甚至不吃不喝不睡,貓在學校美術學社的地下室里畫。
畢業后他選擇去北京,去大學教書,私心里是為了畫畫:大學里不用坐班,有時間;在北京,畫展多。“但真正來了北京,感覺不是那么回事了。畫還是天天地畫,但不知怎么畫了,那些大家的畫都摹仿了個遍,畫誰像誰,可就是不像自己。再去看越來越多的展覽,就更泄氣,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兒。后來結婚有了孩子,生活一下現實了,為衣食奔命,畫畫的心就冷了,那段,除了給文學雜志畫插圖,沒正經畫過什么了。”
1993年,老樹因為工作關系去圓明園畫家村采訪拍照,跟那些主流藝術圈之外先鋒畫家走得很近。“以前我挺渴望那種放浪形骸的藝術家的自由生活。但沒幾天,看著他們披頭散發嘯聚荒村,看著他們酗酒、泡妞,打架、到處借錢交房租,我一下子就失望了,那時候就覺得在畫畫這件事上我是徹底廢了。”
2007年,老樹的父親因癌癥住院,心中煩亂的他又撿起了畫筆,“什么也做不下去,睡不著覺,就用過去筆墨舊紙畫畫,天天晚上就是畫,一畫畫到天亮,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以前那些個規矩章法都不管了,就是放松快活地畫,又找回當時著迷的感覺了。”
而在微博上發出這些小畫,緣起偶然,動機簡單,只是希望自己重新畫畫,希望有明眼人會在技術上給個指點。但漸漸就火起來,他對現實境遇的表達,他的所思所感,他不著天地的夢想,打動了看到他畫的人。
對于畫畫這件事,他寫文說:“作為一個業余繪畫愛好者,持續的繪畫過程給我帶來的影響談不上有多大,但卻很具體。其中一個具體的影響是,它改變了我個人跟外部世界各種事物的關系。比如,在沒有畫畫之前,每天出得門去,眼睛投向一個混亂嘈雜的遠方,內心充滿抱怨和沒來由的憤怒,與無數活潑潑的生命擦肩而過,從無數奇妙的事物旁邊匆匆走過。自以為對身邊的一切熟稔于心,其實卻是一無所知。正是因為畫畫,開始注意到四季的移易、風物的變換,開始仔細地觀察不同花兒的樣子、顏色變化,葉子是對生還是互生的,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物體的陰陽向背,物體表面的不同肌理,馬路上的一條裂痕,橫亙眼前的一根樹枝,等等。這個變化似乎微不足道,但對于我來說就很重要。能夠覺察到自己的這個一無所知,心中開始有了謙卑,老實多了。在這個惶惶不安的時代里,在我這個年齡上,能謙卑一點地活著,復歸于對周邊事物的好奇與專注,并因了這種好奇與專注,漸漸有了一種持續的喜悅和平靜。”
3 老樹畫的畫
也許因了這持續的喜悅和平靜,老樹的畫中人,悠閑簡靜明朗。卻并不是那些所謂的隱士形象,是街頭巷尾市井喧嘩滋味飽滿的世俗常人,他們性情、生動、自然,關切現實又洞明人生。
“我畫民國男子,只是覺得民國男子的長衫特別好看,我無端地覺得這樣。而且我無端地覺得,長衫在北方人穿起來更‘民國’些。”
老樹喜歡民國的趣味,而這民國又非確然的民國,只是他心里想象和希望的趣味——“女子溫婉良順,男子溫文爾雅,世俗活潑生動,自由自在,一切都是慢慢的、閑閑的。人們的臉上看不到急切的欲望,一切都是無可無不可的那么一種意思。”
而他只是心中放松地帶著一點小得意畫出心中這小小的趣味,沒有想要去表現什么,只是迷在筆墨的游走頓挫點染中,迷在畫中人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閑散中,迷在自己和畫中人漸漸走近,終于舍身畫間的樂趣中。
畫中那個長衫男子一會兒樹下獨坐,一會兒花旁獨立,一會兒山間獨行,一會兒屋中獨酌,獨來又獨往,卻怡然自得。
“性格原因吧,從小就不大合群。就是和同學在一起也是旁觀者的心境,也許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老樹說小時候自己家里住在離村子比較遠的獨院里,父親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母親也非常忙。所以他記憶里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帶著弟弟妹妹看家,一個人玩,在院子外開地種菜,用泥巴做各種東西,用樹枝什么的做弓箭等等。好容易媽媽回來,可以外面玩一會兒時,小朋友都回家吃飯了,只能自己坐在黃昏的院外,看麥浪起伏,看遠山如黛,看蝙蝠掠過……
“這樣一個人的經驗,讓我上了大學還是不合群,現在想,其實就是內心有很大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不愿意與別人交流,尤其不喜歡參與群體性的活動。雖然后來教書了,不得不說話,但沒事還是喜歡一個人待著,不愛湊熱鬧,對一切成為潮流的東西抵觸,對急功近利的人事厭惡。我也曾經嘗試改變,像有人勸我的那樣活得積極一點,但越是嘗試,就越覺得迷茫恐懼。所以,還是那樣的獨來獨往讓我感覺自在。”
雖說畫是老樹許許多多生活體驗情感經驗的記憶沉淀,但畫中景象卻又遠離著老樹真實生活。采訪那天,他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一會兒,道歉解釋,原來樓上漏水,家里被淹,不得已狂奔回去處理,因而遲到,說話時摸摸光頭很是煩惱。
對于平頭百姓,現實的焦慮每天都瑣碎而真實地存在著:功名利祿的誘惑、家庭的負累、孩子的教育、單位人事沒完沒了的爾虞我詐,路上堵車,空中霧霾,吃什么都得想農藥殘留、過度添加劑……他也一樣。
“我真不是像畫里看到的那么悠閑。我跟大家都一樣,充滿了各種焦慮。我每天處理各種爛事,見各種人,累得像驢似的。所以說,我這是沒什么想什么,現實要硬著頭皮去做事,因為躲不了,在畫畫時就躲到自己的世界里歇一歇喘口氣。”于是他畫,畫一種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的空間情境,他的畫成了另一個老樹在無人知曉的世界里的夢囈。
在老樹最近出的《在江湖》一書中,他提到在南開讀書時講宋詞的葉嘉瑩先生,說她:“一個人在講臺上側向著學生走來走去,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她是完全沉入到詞境里面去了,走到宋人的庭院和山水里去了……不僅是心境的進入,也是身體的進入,你都不大清楚她是個現代人還是古代人了,她不是在講授宋詞,她就是活在宋代的一個多情才女子。”
他說,葉先生這種人身上有我心向往之的動人氣息,可做不到,做不地道,是因為力量不夠心智不夠修養不夠。
他說,我不喜歡藝術家的幌子,藝術家對我來說,既不是身份也不是職業,如果說職業我就是教書。我特別欣賞郁達夫說的那句話,“懷謙卑之心,任艱難之事”,特別好,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有限性,要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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