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非虛構”寫作在我國逐漸成為一種現象和潮流。不少作家有意拋卻文學的虛構性,從書齋中“出走”,走向都市企業、打工族群、民居民宅、田間地頭,甚至厚厚的歷史卷宗,以一種“田野調查”的方式記錄現實生活中某一群體或個體的口述或記憶。例如阿來的《瞻對》和梁鴻的《中國在梁莊》,歸入報告文學比較勉強,作為非虛構文本則比較切合。
非虛構是抵達真實的另一種方式。它與以“重大事件”為中心的新聞報道式寫作和以“時代報告”重大題材為主的“報告文學”寫作之間雖無明顯的界限且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在題材的寬闊度上,在逼近真實的方式上,在主體的自由度上,在主體精神的滲透深度上,仍然顯示了自己的某種價值指向。非虛構似乎更 側重個人記憶和主體感悟,更側重于發現、見證、記錄那些被時代洪流所遮蔽的暗流涌動。
歐美文學界,虛構與非虛構平分秋色
在中國,小說家的地位很顯赫,文學的榮譽百分之七八十歸于小說家,剩下的百分之二三十,才歸于紀實作家或其它作者;而在歐美一些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虛構與非虛構至少是平分秋色,甚至,非虛構作品占的份額還要大一些。這已成為近些年來新的閱讀風尚。
早在20世紀中葉,一些美國作家發表了一些非虛構作品,中國讀者最為熟悉的當然是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和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它們 均拍成了電影。這兩部作品都以殺人犯為主角,描述了殺人犯也非徹底“冷血”。作品皆取材于真實案例,但都進行了文學性擴寫,采訪的深度和所下的功夫之大, 不亞于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它們擁有新聞報道和法律陳詞無法表達的復雜性、深刻性和豐厚性,在當時,甚至被有人譽為“當代文學的巔峰”。
1973年,湯姆·沃爾夫編輯出版了著名的文學選集《新新聞》,收納了不少杰出的非虛構作家的作品。于是,推波助瀾,美國興起了一個“新新聞主義”或“非虛構小說”的浪潮。這是否即非虛構的源頭呢?
茨威格
我想不是。我認為非虛構的開山者或鼻祖型人物應該是茨威格。正如《昨日的世界》的譯者舒昌善所說,雖然茨威格在給友人信中說,“出于絕望,我正 在寫我一生的歷史”,但《昨日的世界》并非是他的自傳和生平,作品的副題是“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回憶錄,茨威格既寫他親身經歷的事件,人物,也寫他目擊的各種事件,在此基礎上,寫他對時代的感受,他對世界的看法,特別是寫出了時代的氛圍和人們的心態。他在1941年還寫了《巴西:未來之 國》。茨威格總體的風格是客觀陳述,娓娓道來,突出個人感悟,他總是從歷史、地理、文化等脈絡入手,展現被遮蔽事象的真實和心靈的真實。目前,“非虛構” 雖無公認的定義,似乎也不可能有,但茨威格這種既非自傳,也非回憶錄,重在目擊、見證、揭示心靈的真實的寫法,奠定了非虛構的某種本質特征。他在《人類群 星閃耀時》的序中說,“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甭想去超過它”。
《尋路中國》是彼得·海勒斯目前在中國出版的三本非虛構作品中最好的一部(其余兩部是(《江城》《奇石》)。他也是讓“非虛構”三個字在中國大 陸得以普及化的作家之一。他在《我的老師麥克菲》中談到有關“非虛構”的定義:這種體裁至今還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名稱。一些人稱之為“記述性非虛構作 品”、“創意性非虛構作品”、“文學類非虛構作品”或“長篇新聞報道”。在彼得·海勒斯看來,“非虛構”以否定的句式下定義,本身就是個奇怪的詞。但在普 林斯頓大學開設“非虛構寫作課”的教授約翰·麥克菲(也是彼得·海勒斯的老師)強調:名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十年來——事實上,近一個世紀以來——這 類作品在美國愈加受人重視。美國是個大國,讀者眾多,支撐起《紐約客》這樣周發行量超過百萬的雜志的,正是非虛構作品。
“如何講述真實”越來越受到重視
“如何講述真實”是非虛構的核心問題。如何一下子從各種毛糙的感受中一把拎出那最耀眼的細節,是考驗作家的時刻。如何活生生地、毛茸茸地表達我 們這個時代,是非虛構的重要命題。奈保爾曾談到“作家視角”的問題。他講述了“從看不見到看見”的過程,其實,就是“如何呈現真實”的另一種說法。“對一 切都不視為想當然,每時每刻都看到、觸摸到而且感覺到,以一種宗教的方式來贊美這個實體的世界”,如此,作家便會“看到更多”;否則,如果習焉不察,膚淺 地看待世界,那么,世界依舊會被遮蔽著。
非虛構寫作在某種意義上強調呈現細節的真實,顯現出一種對常規的拒絕。作為一種文學的講述或者小說的敘事,細節真實的意義不可低估,而非虛構寫 作的倡導者則相信眼見的比虛構的更真實,或可以說,敘事不足,經驗補之。其潛在的含義就是現實比文學更真實,更具有戲劇性,這是非虛構作家試圖接近更真實 的現實的努力。當然,這里也隱含著一個理論能否自足的問題,比如眼見真的為實嗎?非虛構之“非”在何種程度和意義上抵達了真實,這是需要思考的,誠如有人 所言,非虛構寫作“試圖以體驗的形式來接觸一種新的生活,接觸一個新的群體,所得的感受和認識,也難保不會失真。這種真實,終歸是有限度的,非虛構之 ‘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接近真實的努力與意愿。”這種提醒非常中肯。
在我國,“非虛構”寫作引起人們關注,大約開始于2010年《人民文學》編輯部首倡的“行動者計劃”及其開辟的“非虛構”專欄,當然,并不是說 具有非虛構內在品質的作品這時候才出現。非虛構在中國新時期文學中早有表現,近年來,不少作家更有意拋卻文學的虛構性,從書齋中“出走”,走向都市企業、 打工族群、民居民宅、田間地頭,甚至厚厚的歷史卷宗,以一種“田野調查”的方式記錄現實生活中某一群體或個體的口述或記憶。這種“走向民間”、“以寫作見 證時代”的風氣甚至形成了一股不小的“中國非虛構”寫作潮。非虛構在當下中國,其介入現實的方式及其表現對象的特殊性,在于對被淹沒的真相的重新發現,而 不在于情節是否生動,想象力是否雄奇。作家試圖用一種新的語匯,新的對話方式,或者一種新的體驗方式完成一種文本的意義結構,該是一種曲徑通幽的意義呈現。
批評家對非虛構之所以葆有熱度,在于對這樣一種命名、概念的非文學性的質疑,看到它與傳統的文學觀相距甚遠。但是,面對非虛構,人們熱議得更多 的是一個概念的周延,而非一種思潮的力量。應該說,批評界對非虛構觀念的當下意義還沒有完全認識。概念引介的討論更多會停留于一種文體內部的理論問題,而 不是直面非虛構文學觀念的沖擊性。
事實上,非虛構倡導者和部分寫作者對于這一概念本身包孕的內涵已有較為清醒的自覺。他們標舉“見證者”、“親歷者”、“記錄者”的身份,以免陷 入與其他文類的糾纏,認為與傳統文學純粹“虛構”的區別在于,非虛構也是一種抵達真實的方式;與以“重大事件”為中心的新聞式的寫作和以“時代報告”重大 題材為主的“報告文學”寫作之間的差異在于,非虛構以突出的個體眼光,發現、見證、記錄那些被時代洪流所遮蔽的暗流涌動。在題材的寬闊度上,在逼近真實的 方式上,在主體的自由度上,在主體精神的滲透深度上,非虛構顯示了自己的價值指向。這樣的自覺和爭論在美國、法國、英國、匈牙利等國家已討論過,不是新鮮 話題。我們關于非虛構的討論卻“遲來”了半個多世紀。
渴求真實的訴求反應在文學上,便是當下中國文學非虛構寫作勃興的真實動因。在中國,“非虛構”三個字雖是舶來品,但大眾對真實的渴望,由來已 久,到了新世紀,五四新文學時期既已確立的作家與基層民眾溝通與對話的方向將進一步得以實踐。從這個意義上講,“非虛構”從概念到觀念,以事實接近真實, 即使它是舶來的,也將經歷有效的中國化過程。
文|雷達
著名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