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是蘇北人,一口“啦快這快”方言說得滴溜,原本這口蘇北白在帶子街并不受歡迎,但不知怎么,從二小嘴里說出來很脆很好聽,所以二小的醬擔子挑到帶子街時,幺喝聲一起,小蓮就拿了搪瓷碗頭一個沖到醬擔子前,響響地說一聲:來一碗豆瓣醬。小蓮覺得,二小不單醬做得好,話也說得好聽。
這是六十年多前的事了。后來二小和小蓮結了婚,在帶子街落戶,帶子街正好成立供銷社,他有一手做醬菜、豆瓣醬的手藝,就做了醬菜部的一名職工,自此二小就正正式式成了這條街的居民。
二小是個好職工,起早貪黑,在醬菜部,清洗采買的榨菜、大蒜、蘿卜、姜,然后晾干、腌制。二小腌制的醬菜味道正得不得了,帶子街人的過早菜全是他手上做出的,什么寶塔菜、什錦菜、冬雪菜,大頭菜、腐乳、大蒜頭、醬瓣——二小很有主人翁的成就感,可以說無形中掌握了帶子街男女老少的胃,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呢,帶子街人對二小也是恭敬有加。
原本可以說二小是完美的,但有一個毛病,常常讓他給自己減分,很是自卑。就怕啥時候這不好的毛病在大庭廣眾下發作,那二小會無地自容的,真的就去買塊豆腐。帶子街人奚落一個人時就說,你好去買塊豆腐撞撞煞了。
二小的毛病帶子街人叫“癡癇病”,書本上叫“癲癇”,也就是羊癲瘋。當初二小是瞞著小蓮,如果那時小蓮知道他有這個毛病,不管二小的醬菜做得多好吃、不管一口蘇北白說得多脆生,小蓮也不會嫁給他。當然,現在已經結婚了,自然另當別論。二小告訴小蓮自己有病是結婚三年后,那時小蓮已經生了孩子,小蓮知道后大哭了一場,但哭過后,她就到處悄悄打聽治病的藥方,也想著有奇跡發生,一帖藥把二小的病治好了,她真不想他啥時發病出乖露丑讓帶子街人知道。
人往往是怕什么來什么,那年的冬天,天呼呼的刮著北風,帶子河都結了厚厚的冰,帶子街的小孩子都上河面溜冰,大人們跟在后邊攆,生怕什么時候掉下去。也有頑皮的孩子趁大人一不注意,就溜上了。天太冷,二小在醬菜部里冷得搓手跺腳,看著小山似的一堆大頭菜沒洗,還有一堆榨菜要切要腌,勤勞的二小也望而生畏了?;盍藥资?,做了幾十年的醬菜,他真的是有些厭,望著窗外帶子河上溜冰的孩子,好羨慕呀,二小的童年是被束縛的,被生活捆綁,從來沒有輕輕松松地玩過。他想,要不就去河上玩一回。然而二小畢竟是個大人,今年大頭菜和榨菜大豐收,兩個同事都下鄉收菜去了,他們源源不斷地收回來,二小永遠在忙碌、永遠有做不完的醬菜。
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怎么,那個冬天二小的“癡癇病”發作。起先只是頭暈,然后是手腳僵硬,抽蓄,不聽指揮,二小要花很大的力氣不停地頓手跺腳,不停的活動它們,才稍稍好些。但到后來,不停地活動手腳也無濟于事,手腳更加僵硬、脖子僵硬后仰并抽蓄、口吐白沫,然后,二小就不知道了。
但帶子街的人都看到了一個與平時完全不一樣的二小,只見他一路狂奔,奮力穿過帶子街,然后重重地向后跌倒,接著又爬起來,又奮力向前奔跑,一段距離后又脖子后仰,重重地跌倒……重復著這個這些動作和過程,二小的狂奔是向著帶子河方向,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然而人們還是擔心的,萬一二小跌下去怎么辦,小蓮也一路哭著追趕,帶子街的很多青壯年也一起追趕,但二小的速度快極了,沒人能追得上,終于還是跑上了帶子河的冰面。小蓮在后面一路追趕,一路哭喊,哭得噎氣。二小還是不停的跌倒,再爬起,摔倒的地面有了一灘灘的血跡,小蓮就更擔心,帶子街的人也想二小這是怎么了,犯了啥毛病。最后,不知是冰面太滑還是怎么,二小沒能跑得很遠就重重的跌倒,后腦勺重重地磕在冰面上。從后邊追上來的人看到他嘴里不斷地吐出白沫,渾身不停地抽蓄,這一回,沒有再爬起來奔跑,大家七手八腳把他送進醫院。
這之后,帶子街的男女老少才知道二小有這個毛病,以前沒看到過“癡癇病”的,這次也見識了。二小出院后,小蓮向銷售社的領導提出二小的毛病要休養,不能再做那么繁重的工作。小蓮的理由是結婚這么多年,二小沒發過病,好端端的就來了這一場,一定是給累出來的。供銷社領導同意二小休息一段時間,把病養好再去醬菜部上班。
帶子街人知道二小有“瘋癇病”這個很丟人很很討厭的毛病后,對他的尊敬已蕩然無存,原行很多叫他二小師傅的人,現在也不叫了。他們甚至在知道真相后覺得受到欺騙,對二小這么多年隱瞞自己的病情,很有看法,普遍的認識是一個有“癡癇病”的人不可以再在醬菜部上班,那里是掌握全帶子街人胃和命脈的地方,家家戶戶都要吃醬菜,萬一哪天二小做做醬菜又發病,白沫吐在醬菜里,或者人跌落在醬缸里怎么辦?那太不負責任了,那是對二小本人的不負責任,也是對帶子街人胃的不負責任。還有一小部分人想,二小是不能再做醬菜了,他要是再做,把“癡癇病”過給帶子街的人怎么辦,這條街可從來沒人得過這個怪病。帶子街人把“傳染”叫著“過”。他們并不知道這“癡癇病”是不“過”人的。
就有人寫信給供銷社,反映情況、吐露心聲,說二小斷不能再在供銷社做醬菜,否剛全體帶子街人拒絕買供銷社的醬菜。供銷社領導很頭痛,二小這好手藝,在醬菜部是頭一名,無人能及,但如果還留著,那是犯眾怒的,再說二小的身體也確實是個問題。頭頭腦腦們開了個會,最終還是決定讓二小去傳達室分發報紙。二小知道后,當晚就癡癇病發作,又跑到帶子河上,還好被及時發現背回家。小蓮對供銷社的決定無話可說,發報紙是不太好聽,崗位也遠不像醬菜部那么重要,但現在的二小再去做醬菜顯然是不合適,那么除了發報紙就沒有更輕便的活。領導是站在照顧二小的角度來考慮的。
從此二小不再去醬菜部,醬菜部的報紙,他也只是在窗外叫一聲:報紙來了,醬菜部窗口便有一只手伸出來,說一句:報紙來啦,好的,謝謝二?。〗恿藞蠹埖氖直憧s回去了。二小很識趣,既然自己不是醬菜部的人,帶子街的居民又忌諱自己做醬菜。那么便不再跨進醬菜部一步。不去醬菜部的二小,其實內心無比的想念,聞到那股酸酸的甜甜的膩膩的氣息,他都要駐足一會,深深的吸幾口,尤其是醬菜部的后門,那里堆放了好多賣了醬菜后回收的空醬菜甏,日曬夜露,漚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大家都遠遠地繞過這個地方,但二小常常在大家下班后,悄悄的去那兒呆一會,聞聞那久違的氣息,摸摸這個缸、看看那個甏,人們覺得難聞,二小覺得親切。他真想捧一只這樣的空醬菜甏回去,放在傳達室。但那只是想想,二小不會那樣做,不發病的二小心是明晰的。
又是一年的冬天來了,胡蘿卜大豐收,醬菜部的曬場上到處晾曬著胡蘿卜絲,二小知道醬菜部又要忙一陣,他內心有個沖動,這幾年藥沒有少吃,到處尋醫問藥,已經好多年不發病,說不定已經好了。二小毛遂自薦,領導說,二小你再上幾年班,也好退休了,發發報紙很輕松,這些年我們也是照顧你,讓你領一份不錯的薪水,否則發發報紙這種事社會上找個臨時工,工資也好少發點,單位負擔也輕點。我們圖什么,不就是考慮你的身體嗎,你要體諒我們的用心呀。二小知道自己這輩子沒人再需要他腌醬菜,他的這一手好手藝怕要爛掉,帶進棺材了。
這一年冬天下了場大雪,雪下了二天兩夜,深得一腳踩下去,沒過膝蓋。那天二小沒回家,他在電話里和小蓮說,雪太大,來來回回不方便,就住傳達室了。到了第三天,小蓮見二小還沒回家,就去傳達室,但沒有看到二小,好多人一起找,最后在醬菜部后面放置空甏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人們看到一個雪人匐匍在醬缸缸沿上,頭伸在醬缸里,身上是厚厚的一層雪。人們把雪人翻過來,是二小。
后來小蓮常常想,執著有時未必是好事,二小就是太執著了,他是想醬菜的味,跑去聞那味道,結果發病了,一頭栽下去,栽在那一缸有醬菜味的天落水里,再也沒起來。他怎么就不能放下呢!
文|錢愛康
女,浙江湖州人,大學文化。中國民進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協會員、湖州市作協全委會委員。曾參加魯院函授學習,迄今發表作品幾十萬字,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散文》《山東文學》《延河》《蘇州雜志》《文匯報》《新民晚報》等雜志、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