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比起現在的所謂成人文學,一般來說更純粹清澈一些。凡純粹清澈的文學,就一定有別一種深度。
——張煒
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
記 者:您之前的寫作多涉及對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的探討和對中國文化的思考,是否有某種機緣巧合,促使您這幾年陸續創作出《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和《尋找魚王》這幾部兒童文學作品,這幾部少年故事與您之前的寫作有怎樣的關系?
張 煒:兒童文學比起現在的所謂成人文學,一般來說更純粹清澈一些。凡純粹清澈的文學,就一定有別一種深度。知識分子在文學上的責任感以及精神立場,與這種追求或者要相互連接。從文學和少年兩個方面看,寫作者都有許多事情要做,并且會盡心盡力 。
其實我一直在寫類似的故事,從1973年算起,大約寫了有一二百萬字,由于少年故事格外難寫,所以自己已有的寫作并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很平庸,沒有引起讀者的多大興趣。我創作之初寫這些少年故事也是自然而然的,因為這是個人的文學之源。
以前讀海明威談美國文學的一段話,大意是美國當代文學的源頭是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由于他個人喜愛的緣故,這樣說可能顯得夸張 了一點,但內在的意思也能會意。他大概在說源于民間的淳樸、少年的純潔,那種不可仿造的原生力,對整個美國文學的生長是至關重要的。
所以在我的認識中,真正的兒童文學是文學的核心,是最有可能成為當代文學源頭的部分。我一直想讓自己的寫作從源頭出發,并且永遠不離這個源頭。
記 者:這幾部作品的故事都以深山、樹林或大海為背景,寫的都是生活在小村小鎮或深山老林的孩子,卻少見現代文明的影子。其實在您其他作品中,也經常寫到海邊的風土人情,寫到“野地”,您為何會對發生在山林大海的故事情有獨鐘?
張 煒:我本人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這種林野的環境中。我后來雖然也要不時地上京下縣,甚至到國外去,但總的來說生活范圍并不是很大,是平常說的那種“小地方的 人”,眼界也不夠開闊。我的注意力主要在自己生活的這塊地方,情感也主要源于這塊地方。我不上網,閱讀面也不是很廣,見聞極有限。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比 較注意魚事,愛讀的書中就有繆哲先生翻譯的英國古典作品《釣客清話》。這本寫魚的書我不知讀了多少遍,對其格調和內容甚是喜歡。
我書中故事發生的地方,就是生活周邊這不大的一塊。當然這里也在急劇變化,不過我能夠記住變化之前的許多事情。總之這里是我最熟悉的自然環境,所以就常常寫它。
記 者:您這幾部作品的小主人公都是少年,頑皮淘氣,會搞惡作劇,但也天真懵懂、善良并有正義感,他們都是正在“成長”中的人。那么,您心目中理想的少年形象是怎樣的?
張 煒:這些少年的性格與精神面貌都是生活環境給他們的。自然環境對人的教導是強大的,樸素自然的天地和現代都市對少年、對所有人的培育結果都大為不同。
我理想的少年形象,應該是健康樸素的。現代數字纖維化的生活環境,會使孩子畸形,從形貌到思想都變得很怪。然而這怪一旦普遍化,我們又會視為正常甚至引為驕傲,比如認為當今陷在電游中的孩子多么聰明、將來必然堪當大任等等。我們的未來并非沒有希望,但最大的希望可能并不在那些少年身上,而是在健康樸素的少年身上。
記 者:在《尋找魚王》中的少年最后并沒有實現拜師前所希望的“住上青堂瓦舍”、成為老族長身邊紅人的希望,而是全家搬到山里和老太太一起守護水根,這是一種 成長;《少年與海》中的少年們在各種傳奇事件中了解了信任、寬容、勇于承擔,也認識了更復雜的世界,這也是一種成長。您怎樣看待成長?
張 煒:成長就是經歷了許多知識之后,最終回到既簡單又永恒的認識上來,并且能夠在生活實踐中具體地貫徹這些認識。被花哨的知識領得越來越遠,再也回不到地面的人,往往是有害于生活的。
比如正義、仁善、寬容、謙遜、勇敢、自律、整潔、誠實,這一類品質,不能隨著博學和經多見廣而丟棄,相反是要一生信守的。不然就是學壞。
讓人在知識的現實的諸多經歷中,進一步回到簡單而永恒的認識上來,就是一個健康人的成長軌跡。其實這也是一個健康社會的成長軌跡。有時社會敗壞了,觀察一下,無非是讓各種時髦的理念、本能的欲望說辭領向了遙遠的邪路,以至于再也不能回返了。
成長和敗壞,無論對于一個人還是一個社會,都是一樣的道理。把敗壞當成了成長,這種事情隨時都會發生。
記 者:您希望小讀者在這些妖怪或動物傳說以及傳奇人物故事中得到怎樣的閱讀體驗,或有哪些閱讀收獲?
張 煒:那是一些原生的自然世界中產生的東西,它們和大自然結成了一體。即便是最為傳奇的故事,只要真正源于民間和自然,往往都是健康的,它們是大自然這個母體上的一部分。
憑空編造的故事會給人多余感,是肌體上的贅疣。現代人類生活受到化學合成物的污染太多,往往生滿了累贅,需要用最淳樸的自然之水去洗掉它。
更多地回顧和描述山川大地,既是一種必須,也是健康生活的一部分。
某些現代奇技淫巧,總是攪得人心亂。我所說的《釣客清話》一類,是至美之書,它使人安靜,能使人回到未受污染的過去。這種閱讀會啟發我們,讓我們產生出一個理想:怎樣保護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
從少年時代開始樹立這樣一個理想,是十分重要的。
記 者:《少年與海》與《尋找魚王》的故事都有很強的傳奇性,但我注意到,您在《少年與海》的開篇提到“那些老實本分、口齒不清甚至頗有幾分拙訥的講述,卻讓我極為重視”,這二者矛盾嗎?為什么您會在講述傳奇故事時如此重視“拙訥”的表達呢?
張 煒:它們之所以顯得有“傳奇”性,就因為那一切已經離我們的現實有些遙遠了。如果能再近一些,就不會覺得它有多么“傳奇”了。比如人生活在有許多大象的地方,見了大象就不覺得是“傳奇”,而如果在現代城市或郊區出現了一只散步的大象,就一定會覺得“傳奇”來了。
要聽到真實的、以平常心講出的所謂“傳奇”,就需要找到和大象經常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們見的大象多了,也就不會以聳人聽聞的口吻講敘大象的故事,所以就更可靠一些。這就是我重視那些“老實本分的人”的原因了。
我不想聽那些沒見過大象的人編造大象的故事,而是要聽和大象生活在一起的人講講大象。
比如寫《尋找魚王》,我自己少年時期就是這方面的“漁人”,也就是說,我就等于是一個和大象生活在一起的人了。僅有這些還不夠,我還有許多魚人朋友,特別是有一個真正的“漁王”朋友。他逮到了特別好的魚竟不舍得自己吃,三番五次捎信讓我去一起吃。
我寫《少年與海》和《半島哈里哈氣》,是因為我自己也曾是那些少年中的一個。
記 者:您在創作兒童文學時,更偏愛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講述?
張 煒:我覺得寫出來的話要好懂,要簡單一些。兒童文學和其他各種文學一樣,不能有太多的“習氣”。“習氣”總是不好的東西,也總是有害于我們這些專業人士。 一方面干一種專業久了,專業技能會強大起來,知道很多業內智慧和訣竅,另一方面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帶出一些“習氣”。各種“習氣”都是有害的,都會傷害專業品質,使自己走向反面。
最好的兒童文學作家都是“習氣”最少的,起碼是沒有故意放大的天真。我有一次看兒童戲的排演,見到一位導演讓一個小孩子伸出兩根食指,頂著太陽穴左右晃動,就很不舒服。導演本想讓孩子更天真一些,可是他忘了,這孩子本來就很天真了,再這樣不停地晃動就顯得多此一舉了。我不想讓孩子伸出那根食指頂住太陽穴晃動,就是這樣的想法。
我發現當代一些成功的兒童文學作品,都是很自然的。讓本來就很天真的孩子裝得更天真,以博得大人的好感,調動他們的獵奇心,其實是拙劣的。
不僅是語言,還有結構,都要自然天成。所謂“現代主義”的文學寫作中,其中某些高妙自然的還算好一點,另有一些奇怪的結構、奇怪的講故事的方法,其實是很別扭的,不過是一種“習氣”,是壯夫不為的東西。兒童文學大概最忌諱的就是這些。
記 者:有人說,兒童文學是有深意的,在您看來,兒童文學的深意何在;您認為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具有哪些品質?
張 煒:兒童文學的深意,可能即在于它更靠近詩意,更貼近生命的原色。童心無限深邃,這里就指生命深處的質地。被后天改變了許多的生命,雖然也發生在這個生命中,但畢竟不是原來了。
寫出原來的生命,寫出本質,這當然是最有深意的。
一些最愛兒童的人,一些兒童文學作家,兒童工作者,往往很是可愛,就因為他們長期被童心帶領,走到了最好的生命之境中。如果一個兒童文學作家不是這樣,那就是不正常的了。
記者|王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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