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常思既往。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喜歡懷舊。

母親老了，常常一個人沉浸在往事里，自言自語，接母親的話茬，與母親敘舊，成了自然，成了習慣，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對母親的依戀與崇敬也隨著敘舊與日俱增。

跟母親嘮過去的事情 ，是母親最開心的事兒。母親會很快進入境界，仿佛自己又年輕了許多，臉上泛著興奮的光彩，精神煥發。與母親敘舊，既是對生命的感懷，也讓母親孤寂的心得到慰藉，長養了母親的精、氣、神 ，也尋回那些遺失在歲月河流中的珍貴生活片段。重溫過去，飲水思源，才真切感悟生命的厚重與豐滿。

人生苦短，與母親敘舊的溫馨日子，隨著時光的流逝戛然而止。母親離世，我一時無法適應沒有母親的日子，不會活了，想母親時，只有在心里、在夢里去繼續那沒有說完的話題，對母親的思念，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鄉愁。今天，寄情于筆端，再一次與母親隔空敘舊，去追尋我的年少時光。

媽，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嗎？

我牽著你的衣襟，蹣跚走路 ，你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除夕夜，全家每人分幾個凍柿子、凍梨和一包糖果花生，你自己的那份舍不得吃，都留給我。過端午節，每人三個雞蛋，八月節每人一塊月餅，你那份也留給我。小時候的我，最盼年、節，只有逢年過節才有好吃的。平常日子，吃不到雞蛋， 家里雞、鴨下的蛋，是賣錢供哥哥姐姐上學用的。

一次，你上街，我在家哭得昏天黑地。你回來時，從衣兜里掏出個小草紙包，小心翼翼，里面是十幾顆紫瑩瑩的葡萄，我狼吞虎咽，那是我第一次吃葡萄，不記得吃到嘴里的滋味了， 只記得你慈愛的眼里泛著淚光，卻滿臉笑意。后來才知道，那是你狠下心，用一個鴨蛋換的。

春季，你帶我采摘鮮嫩的榆樹錢吃，夏天到田里找烏咪，用繩子豎到土窖里保鮮，留給我吃。家里沒油吃，一到秋天，你就帶我和姐姐去溝邊地頭，擼野生的麻籽炸油吃，還用碾碎的麻籽渣燉白菜，給全家改善伙食，你燉的麻籽白菜滿院飄香，那是我今生吃過的最好吃、最香的菜，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口舌生香。

還記得你用碾碎的草籽做的菜團子嗎？家里人口多，糧食不夠吃，山上的馬齒莧，車轱轆菜、線菜、灰菜、豬毛菜、苣荬菜、婆婆丁等山野菜，在你的用心琢磨下，都變成可口的家常飯菜。

你常說：只要用心勤快，日子就會越過越好。你做的野菜團子，味道好極了，那股奇特的香味，我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那是你把真愛和時間一起放在生活里，慢慢釋放出來的香味，是母愛的味道。

還記得我上學那年，村里來一個討飯的老爺爺，由于饑渴和趕路疲憊，累倒在生產隊院子里，你聽說后，急著熬一盆大碴粥，切一碟蘿卜咸菜，備好碗筷和一壺水，帶我和姐姐分別端著送到生產隊的土炕上，扶老爺爺起來喝水、吃飯，見老人緩過神來才放心，看到老人衣衫襤褸，鞋尖破得漏出腳趾，你流淚了，把父親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穿在老人身上，并說服嫂子，把哥哥一雙新做的布鞋給老人穿在腳上。

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晰的記得老爺爺當時悲喜交加的表情，那一幕深深烙在我和姐姐的心底。成年后，我和姐姐每逢遇見乞討的老人，都會上前噓寒問暖，送給吃的或錢，盡自己的一份心意。

貧窮困苦的年月，我沒有玩具，一塊廢棄的約一尺見方的舊木板，一根兩端按上小圓木轱轆的粗木棒，在你的巧手下，變成一個小玩具車，拴上一根麻繩，我拉著它，嘎吱、嘎吱響著，房前屋后滿世界轉。無論你在房山墻下編筐，還是在樹蔭下做針線活，我都不離開你的視線。

院子里有幾顆果樹，你和哥哥姐姐不肯摘下一個，我忍不住，就用指甲挖下點果肉，來解饞，當你發現樹上的果子傷痕累累時，先是一驚，以為是雞鹐的， 再細看樹上的枝椏，就知道是我干的，你拉我到樹下，一聲嘆息：「唉，這果子可是咱家的油鹽醬醋錢 ，還沒長大，就糟蹋，可惜啦！」 我木然，懵懵懂懂，不敢抬頭看你的眼睛。果子成熟時，你舍不得吃，也管束我們別吃，卻挑出幾斤最好的大紅果，讓我給前院五保戶黃奶奶送去。

小園里的黃瓜上架了，你選中幾個長相挺直的黃瓜，系上紅繩留作種子， 我想吃，又夠不著，就踮起腳，把架上的每個黃瓜頂端，都咬一口，當你看到受傷的黃瓜和牙印時，先是一驚，以為是老鼠干的，再一細看架下的小腳印，就知道是我，見你識破，我趕緊拉著小車逃跑，你氣喘吁吁追上我，沒有責難，只是摸著我的頭說：「再饞也不能吃種子，沒了種子，明年種什么 ？」我慚然，似懂非懂，放下心里的不安與惴惴。

春天，屋后有一堆黑堿土，是家里抹房子用的，我拿破鐵盒收堿土玩兒，你教我把鐵盒里的土淋濕拍實，插上用花紙扎的小風輪，再把裝飾后的土盒放到小木車上，用布條固定好，我拉著它，美滋滋的，在屯中小道上奔跑、雀躍。

夏天，我從菜園子里掐一把土豆花，你教我編花環戴在頭上，我驕傲的像個公主，在小伙伴的簇擁下，去村西頭草甸子上，捉蝴蝶、蜻蜓，抓螞蚱，尋找狗尾草和狼尾巴花， 一旦發現草叢里有防風、小丁黃，便飛一般的跑回家報信，姐姐們聞訊，立即來挖，拿到藥鋪去賣，每次賣藥材，我都有兩塊糖的獎賞。

秋天，你帶領我們去地里撿莊稼，摟柴禾，我跟在身后，田間地頭忙，撿一穗高粱放推車上，掰一穗苞米裝筐，樂此不疲。渴了，嚼甜玉米桿兒，餓了，就吃地里野生的黑悠悠，往家走時，還不忘地頭那棵橡樹，摘幾片好看的橡樹葉， 帶回去給姐姐當書簽。記得那天自家地收拾完，我和姐姐，隨手掰了別人家地頭幾穗沒太上成的瞎青玉米，想回家后燒著吃，你知道后，硬是讓我們給送回地里，還向人家道歉，你說：咱人窮志不短，就是餓死，也不能動別人家東西。還懲罰我和姐姐，一頓晚飯沒讓吃。從此，我們牢牢記住你的話。

冬天，你看著我出來拉雪玩兒，還到村里的大井沿兒旁邊，撿碎冰塊兒，擺在院子里，你把紅蕓豆煮熟 ，教我用干草梗穿成串，放在冰塊上面，再蓋上秸稈，等豆串凍硬了，拿給我吃， 吃著自制的冰豆糖葫蘆，脆生生，歡樂開懷····媽媽，你的愛像陽光，似釉彩，點染我童年的生活斑斕多彩。

幾度春花秋月，幾度寒來暑往 ，我拉著你做的小木車，悠哉悠哉，走過金色的童年 。

媽媽，過去的日子，雖然清貧，有你的用心操持，過得快樂，充實，幸福，有滋有味，有奔頭。

媽媽，你吃苦耐勞的精神，勤儉持家的篤定，淳樸善良的品格，都深深影響著我和哥哥姐姐。你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使小時候的我們，從沒覺得自己貧窮、卑微，反而感到活得富有，頂天立地，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滿滿。媽媽，我是怎樣牽著你的衣襟，走過年少時光，我不會忘懷的。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難苦歲月，無論今后生活中遇到怎樣的艱難困苦，我都會從容面對。

媽媽，你在世時，我總覺得來日方長，每天輾轉于地不老、天不荒的自自然然里，從沒去想過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你走了，我才意識到，還有許多事沒有為你去做，卻再也沒有機會了，這個遺憾，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你走后我才知道，沒有了你，過再好的日子也是不完美的，這種失落和內心的悔愧傷痛，只有經歷了才會懂。沒有母親的人，無論活得怎樣優越，他的幸福感都不可避免的帶有某些遺憾和殘缺。

與母親敘舊，逝去的歲月在眼前生動而鮮活，那些淹沒在滾滾紅塵中的平淡日子，純粹質樸，黯淡了浮華，也升華了所有，讓對幸福本已麻木的感覺，開始復蘇。那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樸素、自然、本真，令所有的庸俗、淺薄、虛榮無地自容。那種勤勞節儉的家風和艱苦奮斗精神，所折射出的人性光芒，會照亮現實社會中奢侈浪費、貪婪冷漠、自私的病態生活。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人的經驗，是生活閱歷的濃縮，是人生智慧的精華，與老人敘舊，心靈會受到啟迪，善根會得到培植。與老人敘舊，也是在盡孝，儒家講小孝養身，中孝養心，大孝養志，至孝養慧。滿足老人的衣食住行，是養老人的身，只能叫小孝，孝的真諦是讓老人開心，知道老人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在我們過慣了富裕生活的今天，與父母敘敘舊吧，去品味富足中的失落，尋回被遺失的精神品格 。與老人敘舊，撫今追昔，才會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原文題為《與母親敘舊》。

于維思　女，漢族，出生于1968年10月。職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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